他不去醫(yī)院。

　　周維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不去醫(yī)院。

　　他拿起手機，不由分說大步向外走，迅速地打開門飛快地下著樓，眼睛卻依舊停在聽到那句話后瞬間的黯淡。

　　好不容易，他從地獄回到人間，現(xiàn)在的他，卻又感覺再次被地獄召回，甚至毫無掙扎的余地。

　　他說了，他不去醫(yī)院。

　　周維快速地下著樓梯，腦海里再次浮現(xiàn)出媽媽消失和爺爺去世的畫面，只覺得全身無力，一步也跑不動了。

　　每一秒，他都在無限下墜。

　　他拼命地克制自己即將侵據(jù)大腦的噬心魔鬼，理智主導著自己繼續(xù)向前跑著。

　　他不去醫(yī)院！

　　周維停在了原地。

　　他喘著氣在原地緩了一下，冷靜后，掏出手機，叫了一輛出租車。

　　一路上，看著窗外移動的路燈，他的心緊緊的揪在一起。他的額頭上都是汗，眉頭緊皺著，右手又開始緊握著左手的手臂，腳尖卻以十分快的節(jié)奏敲打著。

　　他真的，不想去醫(yī)院。

　　一下車，他瘋了一樣的跑到醫(yī)院，神情極度陰冷。他快速地跑到住院部的急救處，雙手撐在護士站的柜臺前滿眼急切地問：“剛才送來的出車禍的女孩在哪？”

　　媽媽在醫(yī)院經(jīng)歷了搶救、搶救無效、去世，自己也曾被車“意外”撞飛，卻在醫(yī)院被無情地搶救回冰冷的陽光下，爺爺也在醫(yī)院的太平間里躺了無數(shù)個小時等著他，這個被無數(shù)絕望心碎充斥的地方他真的不想再來。無論怎么生病、受傷，他都不會再去醫(yī)院，即使去找鄭乾何，也是去他家，他堅決不會再去醫(yī)院。

　　但他還是站在了這里。

　　他在死著，但是他想見到她活著。

　　“噢你是打來電話的那個人吧。已經(jīng)手術結束了，就在這邊最里面的那間病房?！弊o士給他指道。

　　周維趕緊跑了過去。他跑到倪好的病房，看見她穿著病號服正在吊著水，頭部和手腕上纏著紗布，正平靜地躺在床上，眼睛閉著，應該還沒有恢復意識。

　　他坐在倪好床邊的椅子上，雙手無措地捧起她受傷的手，眼睛始終緊緊地看著她。

　　突然覺得，在和重要的人面臨生死相隔的危險前，他的所有困境和生理抵觸都不重要了，頭痛也好、心冷也罷，都抵不上此刻希望她睜開眼睛的欲望強烈。

　　他只想要她活著，只要活著，他愿意把自己的所有痛苦袒露在陽光下，即使要忍受著一切見不得光的曾經(jīng)或被炙烤被燒焦的折磨。

　　那些畫面又接連閃現(xiàn)在了腦海里，他真的怕了。

　　但他還是不想松開她的手。

　　過了一會兒，醫(yī)生來了。她看了一眼倪好輸水的情況，跟周維說：“問題不太大，皮外傷偏多，不過左臂關節(jié)有些輕度軟組織挫傷，頭上開了個口子，輕微腦震蕩。她最近這段時間應該是有點過度疲勞，有點低血糖。她可能是睡過去了。你在這剛好可以給她的左臂局部和腰部冷敷，有時間去取一下藥。”

　　“好，我知道了。謝謝。”

　　醫(yī)生的話終于讓周維的心臟平緩起來。

　　真的，謝天謝地。

　　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倪好，突然想到了爸爸。

　　想到了當時，爸爸會不會也像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在床前寸步不離地守著媽媽，被希望的憧憬和現(xiàn)實的絕望纏在一起的矛盾苦苦折磨著。

　　直到最后，萬念俱灰。

　　他好像理解了爸爸的痛，甚至理解了他如此怨恨自己、對自己各種冷漠又摒棄的原因。

　　人們總是經(jīng)歷了同樣的痛苦后才更能理解，又在理解中學會了寬容，學會了體諒。因為理解，他好像也沒有那么記恨他了。

　　他一定也困在自己的痛苦中，無處排解，只能將怨念轉(zhuǎn)向這唯一相關卻又無辜的孩子。

　　或許，爸爸是愛他的，只是他一直在用惡意極力否定這份感情。因為只要他承認這份愛，就代表了接受周維的存在、以及媽媽因此而死去的事實。

　　現(xiàn)在的他，好像能原諒爸爸一直以來對自己的惡意，至少，他也是因為像現(xiàn)在的自己一樣，這么在乎一個人。

　　甚至，他有一點心疼一直背負著這份痛苦的他。

　　還好，當時的他有替他分擔承受一些，不然這份巨大的痛和無可挽回的無奈，要怎么才能吞下去。

　　他看著倪好，心里有一萬個慶幸，幸好她沒事，才能拯救了他的存在。他忍不住伸手拂過她的額頭，順著她的臉頰，幫她理了理耳邊的頭發(fā)。

　　倪好睡覺的時候隱隱感覺左手臂和腰部有些冰涼，直到第二天早上，她在陽光中睜開慢慢眼睛，看見周維趴在床邊睡著了，一只手拿著冰袋放在自己的左臂上，另一只手緊握著自己的手。感覺腰有點疼，她忍不住動了一下。周維立刻醒了過來。

　　“感覺怎么樣？”

　　“我就是，難得地睡了充足的一覺?！蹦吆梦⑿χ従徴f道。

　　周維的眉頭微微皺著：“都什么時候了還笑?！?p>　　倪好安慰他道：“不嚴重，沒事?！?p>　　她突然想起來了點什么，眉毛輕輕地皺在一起有些擔憂地問：“我暈倒了以后，醫(yī)生他們沒有聯(lián)系我家人吧？”

　　周維原來擔心的表情又黯淡了一分：“沒有。你的手機被密碼鎖的死死的，沒人能打得開。我也是給你打電話才知道的?！?p>　　她怎么，讓他的心這么疼。

　　倪好如釋負重地松了口氣。

　　“對不起...麻煩你了。讓你這么晚跑過來，還替我擔心了一晚上?！蹦吆美⒕蔚芈f道。

　　周維不說話。他坐了起來，仔細地看著她身上的傷，“還疼嗎？”

　　倪好搖搖頭，“不碰就不疼了?！?p>　　周維的眉頭還是不自覺皺了起來，“以后晚上不要騎自行車上路。12點之前到不了家一定要打電話。出門多穿點，必要的時候能有保護作用?！?p>　　倪好突然覺得周維幽怨的樣子有些可愛，不由輕聲笑了出來，“啊不行不行，我腰好痛?！?p>　　周維趕緊湊上前撩開她的被子，想幫她卻又不知道該怎么做。他看了一眼倪好，突然發(fā)現(xiàn)好像不太對勁，趕緊又把被子幫她蓋了回來。

　　“...你還是別笑了。我去叫醫(yī)生，你別亂動，會疼?！敝芫S有些不好意思地閃躲著眼睛站了起來，逃一樣地離開了病房。

　　倪好看了一眼床頭用來叫護士站的按鈕，憋著笑抿著嘴決定還是不按它了。

　　“嗯...狀態(tài)還行。這幾天讓她多注意休息，清淡飲食，注意保持傷口清潔衛(wèi)生，她頭上這個位置5天就能拆線了。再住院觀察幾天，沒事的話就可以回家休養(yǎng)了。左臂一會兒要敷上中藥，側腰還是要冰敷，給她把這個跌打損傷的藥涂上，注意別貼到外傷的地方?！贬t(yī)生對周維囑咐道。

　　她看了一眼周維，又補充著說：“放心，她只是扭到而已，過兩天就差不多了，不要運動，勤用藥。還有大腿外側也是先冷敷后熱敷，用紅花油化瘀。要是躺不住了床可以稍微升一點，最好不要坐起來。”

　　周維“好?！?p>　　醫(yī)生走后，倪好想試著起身，周維趕緊讓她躺好，“不要亂動?！?p>　　“幾點了？”倪好問周維。

　　“六點半。”周維說?！拔乙粫簬湍阏埣佟Ｄ氵@幾天好好休息吧?！?p>　　倪好猶豫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偷笑出來，好像小孩子被獲準不用上學一樣蓋不住的開心，“那我....就再睡一會兒？”

　　周維笑了，“睡吧，沒人說你。”

　　倪好得到批準后更加開心起來：“那你也趕緊回去吧?？茨隳懿荒芙栉疫@個病號請個病假，回家睡一會兒?！?p>　　周維扶著她躺了回去，“不用替我操心了，我不走，你快睡吧?！?p>　　“嘿嘿....那我就再睡一小會會兒，你也休息一會兒吧?！笨照{(diào)開得很涼，倪好鉆回被子里看著周維。

　　“知道了...睡吧。”

　　“嗯。”

　　倪好在酸脹的疼意中慢慢閉上了眼睛。

　　周維就這樣在旁邊看著她，莫名希望時間可以停留在這灑滿陽光的一刻。

　　他第一次有了這樣自私的意愿。

　　“老師，我想跟你請一個星期的假?！?p>　　這是周維第一次給導師打電話。

　　“我之前說過項目不做完不能放假，你這還一個星期，你還不如直接跟我說你不想干了?！睂熡X得周維簡直搞笑。

　　“我...認識的人出車禍住院了?！敝芫S說，“我得照顧她?！?p>　　導師不管不顧：“這么狗血的理由你也用得出來。認識的人住院跟你有什么關系，我說過項目必須放在第一位。一點犧牲奉獻精神都沒有，怪不得都說你們年輕人越來越自私。我再說一次，項目不結束不許放假?！?p>　　周維沉默了一會兒，神情木然冷峻地盯著斜前方的地板，低聲開口：“沒有她我就不會活著，更別說做什么項目了?！彼纳袂橐琅f不變，換成正常的音調(diào)說：“我可以在這用電腦做數(shù)據(jù)統(tǒng)計，盡量不耽誤原本的進程。”

　　他平復了一下心情，換了口氣，“現(xiàn)在是暑假，學期都結束了我們卻還在做項目，我因為有人住院跟你請假，你說卻項目比人重要?，F(xiàn)在被網(wǎng)絡掌控的時代，想在短時間就被所有人知道并且引起公憤很容易。我可以不要什么研究生學歷，你可以不要導師這個身份嗎？”

　　他站在醫(yī)院走廊的角落，眼神麻木地看著來來往往的病人和家屬。

　　都是在和死亡作斗爭的人，還會在乎怎么活嗎？

　　導師聽著周維的語氣不像在開玩笑，看他平時一副什么都無所謂的樣子，突然能這樣不顧一切地威脅他，如果不同意，保不齊他真的能做到拉他同歸于盡。

　　“咳咳..”導師的語氣緩了下來，“我不怕你威脅。不過看你難得這么重情義重親情，為了照顧病人跟我說到這個地步。我可以放你假，但還是像你說的，換個地方，進度依舊不能給我落下來。就這樣吧，趕緊去照顧你那認識的人吧?！?p>　　周維掛了電話，走進房間看了一眼，倪好還在熟睡著。周維輕笑了一下，轉(zhuǎn)身離開了。

　　他幫倪好打了電話請假，電話另一頭的人簡直不敢相信：“出車禍？她這才進公司多長時間就給忙出車禍了？真是服了她了。”

　　周維想起來倪好還在實習期，這樣請假的確對她很不利。

　　“一個星期，下周能回去工作?！彼M量幫她挽回道。

　　“你是誰??？怎么是你幫她請假？”電話那頭的人語氣依舊鋒利。

　　“她頭部受傷了，輕微腦震蕩，左臂軟組織挫傷，腰也有點扭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睡去了。是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