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以后我負責從各種角落里找到你
周維帶著帽子,帽檐壓得很低。他一到白天走在外面就會莫名有一種凄涼的感覺,白天一切都看得太清楚了,形形色色的人,車馬喧囂的寬敞馬路,所有與他無關的喧雜都會讓他覺得更加孤獨,總覺得他沒有資格融入其中。他走在一座座摩天大樓的影子里,作為曝露在外的遮蔽,心事重重地像要把自己徹底包裹起來。
他不喜歡她對他說“麻煩你了”、“謝謝”,這讓他覺得他離她好遠。
他發現,他真的好依賴她的存在。
曾經,他心里唯一的一點光,不知道是從哪里照進來的。現在他知道,那束光,來自她。
他好像不再顧得上自己的陰霾了,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已經占據了他的所有心疼和全部心酸。
回到家,他難得地拉開窗簾,真的有一種,被陽光灑滿的感覺。很奇怪,他這一次回到這個原本冰冷的地方,沒有覺得無力、心澀,也沒有覺得被空氣壓到沉重得無法呼吸,他看著這里的一切,只是淡淡地,覺得回家了。
他走進房間拿上電腦和充電器、數據線等一類必需品,又幫倪好拿了日常的洗漱用品,裝在一個包里,匆匆地走到客廳的餐桌前。
突然他停了下來,扭過頭,好像看見了二十一年前坐在客廳地板上懵然無知的自己。他突然腦子里浮現出當時的畫面,爸爸陷入一陣慌亂,回到家匆匆地收拾東西便趕緊離開,什么都顧不上,自然也顧不上自己。
他回過神,無言,低下頭拿好東西,便離開了。
倪好再一睜眼就已經是下午了。她真的太缺覺了,一放松就真的感覺自己無止境睡下去了。周維還在幫她冰敷,一只手拿著冰袋剛輕輕放在她左側的大腿上。
她本想悄悄坐起來湊上前,身上的外傷痛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還是一不小心叫了出來。
周維趕緊看向倪好,“你醒了。我看不出來你有哪受傷了,你跟我說,我幫你涂藥。”
“小腿....”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他把她的床升了一點點弧度,拿起床頭的外用藥和一根棉簽,把她的褲腳慢慢推上去,幫她輕輕地上藥。
“我真的睡了好久。”倪好試圖從涂藥的尷尬境況中轉移話題,“你吃飯了嗎?休息了嗎?”
周維:“你怎么總關心別人。現在是你受傷了,關心關心你自己吧。”
“不需要啊,你已經幫我關心我了,我當然也要替你關心你啦。”倪好笑著說。
“啊,”倪好的小腿突然彈了一下,一下子戳到了周維的棉簽,“噢好疼!”
周維趕緊幫她輕輕地吹了一下。倪好突然傻笑出來:“你好好啊...”
“......”
周維沉默了一會兒,說:“那你答應我一件事。”
倪好:“什么?”
周維專注地幫她涂著藥:“不要再對我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了’、‘謝謝’這些話。”
倪好看著周維的認真,輕輕笑了,“那我說‘不客氣’!哦,那你也不要再對我說‘對不起’了,好嗎?”
周維抬起頭,剛好對上倪好的眼睛。一雙眼睛,虛弱地,甜蜜地,彎成了一座橋。
“好。”他笑著道。
周維幫她涂完小臂和腿,還有腰上的傷。
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側過身,周維起身把她的床旁邊的簾子又拉了拉。
他回到床邊,有些拘謹地把她的衣服輕輕撩了起來,撩到露出受傷的腰的側面。還好擦傷并不嚴重,他用擦傷藥輕輕涂上外擦傷的地方。
突然一陣冰涼碰到自己腰間最敏感的地方,倪好忍不住動了一下。
周維:“你別亂動,你現在很危險,勸你最好老實點。”
“危險?”倪好有些不明所以。
周維極度克制著自己手的幅度和位置,涂完藥以后,他如釋負重地把倪好的衣服放了下來。“還有哪有傷?”
倪好靠在床頭,尷尬地擠著眼睛看著周維。纏著紗布的手緩緩地抬了起來,指向自己右肩的位置。
周維:“......”
倪好也不知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好,雖然她是喜歡周維,但至少她還是覺得有點尷尬,而且周維....
倪好:“要不我自己來吧,不用麻煩你了。你給我面鏡子就行。”
周維一副大義凜然地把藥水放在床頭旁的柜子上,“你左手上也是擦傷,手臂還不能動,算了吧。”
他湊上前,小心地解開倪好衣服的前兩顆扣子,把她右側的領子向下拉了拉,露出了她肩膀上一片猩紅。
他拿起一根棉簽沾了沾藥水,湊到她的身前幫她涂藥。
這或許是他人生中最漫長的半分鐘,周圍全部都是她的氣息。
周維幾乎要屏息凝神來克制自己。
他抬起頭,迎上了她的眼睛,莫名定住了。
她的眼睛,在把他一點點吸過去。
周維回過神,躲閃著趕緊幫她把衣服扣好坐了回來。
“我...有抑郁癥...兩年前去看了心理醫生,現在...”周維低頭看著倪好的病床,淡淡地說。
倪好看著周維,愣住了。
她其實,有隱隱察覺到,雖然不確定,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她只知道他有過不去的心結,很想幫他走出去,只是沒想到,周維會這樣告訴自己。
接下來的幾天,周維給倪好講了自己的過去。
一年級的時候,他親眼見到了媽媽的死亡,見到了媽媽的崩潰、大哭、隱忍....車禍,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只知道當時她壓力很大,可能是公司的壓力,但每次和爸爸吵架都是因為他的事,再加上媽媽生完他以后身體就一直不好,如果說意外往往伴隨著主觀的影響,大概就是如此吧。爸爸總覺得媽媽是為了周維而去世的,一方面在他身上放了恨和怨,一方面又讓他必須好好學習成才,才能不辜負媽媽的生命。他想要把所有的冷漠惡意都給他,讓他好好學習,不然就“對不起媽媽”。
后來,他和爺爺、爸爸住在一起,爸爸回家的次數卻屈指可數,只有他語數外都考滿分,爸爸才會回家,和他跟爺爺一起吃飯。
他性格孤僻,沒什么朋友,因為性格經歷過霸凌,也努力讓自己變強而后還了回去。他哭過,跑過,離家出走過,在一個某個角落里等過不會回來的爸爸,每一次都是爺爺在各種角落里找到他,把他帶回家。
他剛上初中的時候,爸爸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他曾經一段時間不說話、不想動、也不想吃任何東西,只是木木地坐在那,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緊握著手中的噴漆,仿佛施加了全身的歇斯底里,在客廳的墻壁上涂滿了地獄風格的圖案,滿墻的血滴、鐵鏈、骷髏、惡魔,和被孤立在角落輪廓模糊的天使,為了壓制快要涌上大腦的血液,排解心中快要爆出的痛。
活在地獄里,至少能活得心安理得一些。
是爺爺把他的地獄遮蔽起來,陪他度過每一個不痛不癢的瑣碎日常。
他幾乎只剩下爺爺這一個陪伴,他喜歡和爺爺一起活在過去,一起看爺爺愛看的電影和書。他用著最不先進的老款智能手機,看著周圍的同學低頭把自己的生活淹沒在屏幕里,只愈發覺得,生活的未來是一片虛無。
高三的時候,爺爺去世了。爺爺養的綠植也在他的眼中一點點枯萎,死去。爸爸為了不影響他的學習,直到他高考結束才告訴他,依照爺爺的遺囑,帶他去了太平間,看到了爺爺最后一面。
再也沒有人會從各種角落里找到他,把他帶回家。
唯一的意義不在了,剩下的只是來自全世界的虛無。
他不會再回到地獄,那不是爺爺所希望的。
所以他只能在陰沉的人間,背著爸爸從小給予的恨,和獨自一人的孤獨、對世界的不通,麻木著,不死而已。
他又開始不吃、不說、不睡、甚至不動、不想,直到后來有一個機構給他打電話問他愿不愿意做家教,他才漸漸走了出來,讓自己陷入各種忙碌中,忙到忘了吃、忙到沒的睡,才能在極少數有時間吃飯的時候吃進去東西,在能睡的時候不至于再失眠一整夜。
大三的時候,爸爸出國了,除了每個月定期的生活費外,他留給他了一個信封,作為最后的禮物。
爺爺曾經說希望他成為碩士,他就努力考上了這所985的研究生,考上研以后,他打開了爸爸給他的信封,里面是鄭乾何的名片,和一張過期了的咨詢VIP優惠券。
然后,剩他一個人在這充滿痛苦回憶的房子,封閉著自己,連自殺的動力也沒有,只是這樣不生不死地活著,
看著她,他第一次有些慶幸,自己活了下來。
但說出來,并不等于過去了。他只是覺得,如果自己想擁有喜歡倪好的能力,那些事必須要讓她知道。
“我想說的是,我可能永遠沒有辦法被治好。對于我來說,這不是病,這就是我,我就是這樣不完整的。”周維說。
“我知道。”倪好看著周維的眼睛,笑著對他說,“你放心,以后我負責從各種角落里找到你。”
周維愣住了,看著面帶笑意的倪好,聽到她說:“我們都是不完整的,我就是喜歡,這樣不完整的你。”
第二天下午,外婆突然給倪好打視頻電話。
倪好剛輸完水拔下針管,一臉驚慌失措地看著周維,趕緊讓他把自己的上衣拿出來遞給她,自己一邊迅速地用左手解著扣子。
周維把倪好的衣服找出來遞給她,倪好不由分說地換了起來,嚇得周維趕緊轉過身。
“嗨外婆!”倪好邊說邊擋著鏡頭,趕緊下床站在白色簾子的背景前。
周維突然有點佩服倪好的機智,扭頭看了一眼倪好,突然看見她頭上白色的紗布還十分顯眼得纏著。
周維來不及收回剛才的稱贊,趕緊把自己的帽子幫她帶上。倪好正要抬起手機,突然被扣上一頂帽子,才反應過來自己漏掉了最明顯的頭。
“你在哪啊怎么那么不穩定。”外婆問倪好道。“吃飯了嗎?”
周維笑了,原來這句“吃飯了嗎”是她們家“遺傳”的親切問候。
倪好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出來。
周維坐在病床前,笑著看著倪好尷尬的表情。
“吃過啦外婆,”倪好趕緊捂上肚子笑盈盈地說,“你最近怎么樣啊。心情好嗎?有多休息嗎?還跟外公吵架嗎?”
“我很好,”外婆笑得眼睛瞇了起來,“給你寄的東西你都吃完了吧。最近你外公住在你們家,我每天會買點菜什么的給他們送過去,等過一段閑下來了我再給你砸點核桃寄過去。”
“哎呀外婆你怎么還這么忙啊,不是說了讓你多休息嗎?”倪好又急了起來,急得感覺有點頭疼,她不由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腦袋。
外婆溫和地說:“沒事...我可知道要保重身體了,我得多活幾年才能好好照顧你。你看你一個人在外地沒人管多可憐,外婆最少要活到看到你嫁人再死還來得及。”
果然年齡越大的人,總比年輕人更能接受生離死別。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或許是一場上了年紀的大病,或許是朋友去世的消息,讓他們悄悄學會了吞掉生離死別的無奈,做好了經受無常的準備。
比起面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生的留戀,他們更擔心的,還是那些在乎的小小孩子們,如何在一個沒有了自己的世界獨自承受風吹雨打。
周維看著倪好,看著她毫不露痕跡地生著氣說著“謊話”:“外婆你怎么又說這種喪氣話,我好得很可健康了,一點都不可憐。你要非這樣說的話我就一直不嫁人,我40歲再結婚。”
她真的氣著了。她永遠不會做好接受生死離別的準備,她一定要努力讓外婆幸福,要她健健康康地多陪自己幾百年。
外婆笑了:“好好好...外婆去洗碗不跟你說了,你吃過飯就行多注意休息啊。”
“好....”倪好的眉頭微微化開:“外婆再見!”
掛了電話,倪好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周維,“我餓了...”
兩個人吃完飯,周維幫倪好上在醫院的最后一次的藥。
涂完了腿和胳膊上的外傷,周維輕輕撩開倪好一側的衣角,把紅花油倒在自己手上,搓熱,輕輕幫她揉著。
然后是左臂和....大腿。
每次這樣他都緊張到全身僵硬不敢動。
“你為什么會跟我說這些啊?”倪好看著周維專注涂藥的神情。
“因為...”
周維涂完腰坐回來正對著倪好,倪好自己解開病服的前兩顆扣子,周維一只手輕輕扒著她病號服的領子,另一只手幫她涂藥。
他本不想成為她的負擔。
“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