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御酒教總舵也是烏漆抹黑,除了黯淡的燈火能看到房檐輪廓和巡邏的教眾,其他什么色彩都見不著。
洛九劍拖了整整一個月,才費盡心力,終于摸索到御酒教總舵,可是,令他崩潰的是,秦白墮死了。
秦白墮的死,是御酒教公開的秘密。
二十多天前,秦霜在御酒教地宮閉關修習功法,秦白墮埋了衣冠冢后奔回總舵,在自個兒房里不講一句話,連喝五日的酒后,不顧教眾攔阻,硬是要闖進地宮和秦霜理論,說實話,她這么沖動確實嚇懵了旁人,因為她從來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結果為了男人,竟然要和秦霜對著干,除了自討苦吃,沒有別的結果。
等到洛九劍知道此事,已經過了二十多天。
洛九劍的輕功不錯,只要在總舵不是碰上秦霜這樣的武林高手,蝦兵蟹將自然發現不了他。
他穿著夜行衣,蒙面,輕手輕腳溜入御酒教總舵時,起先,在角落里聽到了兩個屬下路過的輕言碎語。
“你說,秦掌教是不是真的活不成了?”
“可不是嘛,被教主廢了武功,鞭打得血肉模糊,又被教主放進酒甕中浸泡了十余日,除了教主身邊的人日日去送飯,不讓其他任何人靠近酒甕。這要是能活下來,除非菩薩顯靈。”
“哎喲,這好好的一家人,干嘛蹚渾水,擱誰身上都難受。”
……
這倆人細碎的腳步漸行漸遠,但暗角里聽到消息的洛九劍,卻揪心萬分,他必須立馬找到秦白墮才行。
洛九劍在這地方來回游走,但卻沒有一點頭緒,不知道該從何找起,直到他摸到一間慘叫此起彼伏的屋前,再次聽到了關于秦白墮的消息。
屋門從里面敲了幾聲,屋前的守衛將門打開,門那頭走出來一個看上去眼睛極圓,臉也極圓的女子,她端著食盒,冷冰冰地對守衛道:“你快去稟告教主,說秦掌教斷氣了,我在這兒處理秦掌教的尸體。”
那守衛急匆匆跑遠了,女子正想回那屋里去,但洛九劍按耐不住了,聽到秦白墮沒了,他慌得跟什么似的,對準后腦勺直接上去一手肘,女子和食盒就都掀翻在地,倒地不起。
屋子里,是個用極刑之地,所有捆在這里的人,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眼珠舌頭,耳朵鼻子都被割掉,不是被架在溫水鍋里慢煮,就是被壓在鐵刺板上被剝了皮……總之,觸目驚心。
洛九劍沒有心思管那些慘叫呻吟的人,他飛快察看了一圈,沒有發現什么酒甕,去到屋子深處,有一個單獨的隔間,推開門,秦白墮慘白的臉便印入眼簾。
“秦白墮,你給老子醒醒,老子沒死,你他娘的憑什么先死!”
秦白墮的臉逐漸冰涼,和那日黑球的體溫癥狀完全不同。
他不相信,既然他和黑球可以假死,那么秦白墮,當然也沒那么容易死,他將秦白墮從酒甕背出,紅色的酒水滴滴答答浸得滿地。
剛將人扛到門口,竟正面撞上了秦霜。
秦霜見到有人膽敢擅闖御酒教,甚至還到這個地方來偷人,那火氣似乎要竄到了天上去,手里的黑布突然攻向洛九劍,他躲了幾下,但因背著個人,身手不夠靈活,被那黑布扇得吐血,秦白墮也掉在地上。
黑色的面巾下,他的一大口血從面巾浸出,紅血珠順著面巾滑落,滴在他手上。
“你是什么人?敢到御酒教來圖謀不軌,休怪我不客氣。”秦霜的話如此狠厲,但從她的嘴里說出來,又嬌媚嘹亮得很。
洛九劍知道,不能讓秦霜發現他沒死,否則以后找她報仇,想必會更加困難。
秦霜沒有料到,這人的武功招式不濟,但內力功法倒是厲害,她追著這個蒙面人揍了二十里路,還是被他用內力功法遁走,但鐵匠的蛆蟲神功,她還是認得出來,看來,這人和鐵匠出自同宗,至于圖謀秦白墮什么,她尚且不知,但想來和洛九劍這個死人有不小的關系,除了洛九劍,沒人會對秦白墮如此上心。
洛九劍潛藏御酒教總舵外山林七日,眼睜睜看著秦白墮被秦霜一掌打成粉末,命人裝進罐子里,在總舵門口就地掩埋。
他偷偷換了個一模一樣的罐子,將裝秦白墮骨灰的罐子抱走,一路沉默寡言,行人以為是個啞巴,面攤老板以為他腦子不正常,反正,沒人覺得他是正常的。
黑球在艷春樓里等了洛九劍好多天,起先他還要在艷春樓上上下下地亂逛,可是自從他撞見了一個心懷鬼胎的戀童癖,艷春出于保護他,基本上就把他關在屋子里,哪里也去不了。
他每天都在窗戶張望,從清晨日出,再到深夜月光,艷春勸了黑球很多次,他就是要守著窗戶。
其實黑球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明明那么討厭那個大叔,可是他走了這么多天沒有消息,黑球還是很想他的。
那天夜里,黑球趴在窗戶上睡著了,洛九劍從窗戶翻入,放下秦白墮的骨灰,抱著黑球到床上去,但他兩眼無色,直勾勾盯著秦白墮的骨灰久久不挪開眼。
黑球睡醒的時候,洛九劍又是一夜沒睡,胡子拉碴,黑眼圈濃重,滿身散發著大叔的味道。
“你咋了?”黑球疑惑。
“……”他不吱聲。
黑球看到那罐子,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著要打開看看,沒成想,里面竟是文旦蜜醬。
“哇,好甜啊,你要不要嘗嘗。”黑球嘬著手指,回味無窮,興高采烈地要洛九劍吃,“你不是說去找我娘嗎,怎么還弄了罐文旦蜜醬回來。”
“什么?里面是文旦蜜醬?”
洛九劍一聽文旦蜜醬,飛也似的跳起來,奪過那罐子一瞧,竟然真的是蜜醬,也就是說,秦霜沒有弄死秦白墮,可是,她這樣做,又是為了什么?難道他夜闖御酒教,猜出了他的身份,故意使計迷惑他?
這個瘋女人,的確很讓人琢磨不透。
可是,既然這個骨灰是假,那么秦白墮又在何處?或許,秦白墮真的還活著,被秦霜藏在某個隱蔽的地方好好活著。
得出這個結論,洛九劍大吃一驚,但是他和黑球都是假死,那秦白墮也是可能沒有死。
“你娘去很遠的地方玩兒去了,你好好聽話,爹也帶你出去玩兒。”這大概是洛九劍第一次跟兒子語重心長地講話。
“真的要帶我出去玩兒?我真的可以離開這個屋子啦?”黑球兩眼放光,嘴上的蜜醬滴滴答答,把衣服都整得黏糊糊的。
黑球抱著蜜醬,在街上一路跟在洛九劍后頭使勁嘬手指,見到什么東西都高興得不得了。
東街街角,有個販馬掙到了錢的馬販開了個雜耍班,很受孩童喜愛,路過的黑球自然也不例外,洛九劍在前頭走了老遠了,才發現兒子不見了。
黑球抱著蜜醬在人群推推搡搡下被擠到了前排,就看到雜耍班的班主狠聲狠氣訓著個面相陰柔白凈,渾身卻臟兮兮的人。
“快!趕緊把竹簍子里的五毒拿出來盤在身上,不然今晚上沒你飯吃!”
那人扭扭捏捏很不情愿,這邊推搡的人也一片噓聲,表示并不看好,訓話之人一聽到這種情況,立馬將那人扒光了捆了起來,把竹簍里什么蝎子蜈蚣蛇……都倒在他白嫩嫩的身上。
來看熱鬧的人又開始歡呼,表示對這種畫面很是享受,可那石板下的人卻開始痛哭,班主不耐煩,拿了塊破布將嘴死死給他塞住。
而黑球在前排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很是氣憤,跑到那人旁邊放下手里的蜜醬罐子,沖到班主面前痛罵。
“你們這群禽獸都住手!沒看到他眼淚都哇哇的了嗎?你們這幾個野蠻人有什么資格強迫他!”
“哪兒來的小孩兒,滾一邊去!”班主炸了,直接一腳踹飛黑球,黑球撞在一旁的木架上,磕出一頭的血。
好巧不巧,洛九劍飛身跳上屋頂,正巧瞧見此處這一幕。
那班主也只是販馬混口飯吃的,自己哪會什么武功,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洛九劍踹飛,也磕得一頭血。
“你大爺的,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兒子,也敢踹成這樣!”
黑球爬起來,拽著洛九劍的衣角,指著那被倒了滿身毒蟲的人委屈巴巴地說道:“你看,他們強迫那個人將毒蟲盤在身上,不愿意,就把他扒開捆了。”
放眼瞧去,竟然,是小二這小子!
洛九劍急忙用掌力吹開小二身上流竄的毒蟲,他也不管杵在旁邊被毒蟲黏上身的人,只管拿下小二嘴里的破布道:“你小子,怎么如此落魄?問江在何處?你二人,不是搞定大漠馬幫去了嗎?”
小二抱住洛九劍的大腿放聲大哭:“嗚嗚……洛老板……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馬岳不是去了靛湖馬派嘛,馬川也被你下毒毒死在了茶棚,可是我和問江去到沒人管制的大漠馬幫,立馬就被一個自稱我二伯的人抓起來打了一頓,斷了我的經脈,還說我不成氣候,轉手就把我賣給了這個雜耍班班主。
那個人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怎么能是我二伯呢。”
洛九劍給了那班主一大筆銀票,將小二贖買了回來。
艷春樓內,還給他換了身干凈衣裳,要是穿上女子的衣裳,這艷春樓里的青樓姑娘怕是都要黯然失色。
“其實此事,我與你外公在賢孝居就談論過,你應該知道,你有四個伯伯……”
“那這個二伯,是誰?”小二淚眼汪汪,無辜至極。
“你外公還是中原馬幫幫主的時候,就癡迷二十四賢孝,還記得你外公時常彈唱的二十四賢孝里,那個有名的郭巨埋兒嗎?”
“這怎會不知,外公對郭巨埋兒,從來都是走到哪兒唱到哪兒。”小二吸了吸方才在街上哭得通紅的鼻子。
“早些年,你外公還未做馬市生意的時候窮困潦倒,但是他卻以孝出名,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孝子。
但是,孝字,卻不能解決家里揭不開鍋的問題,我估計,你外公可能是癡迷賢孝過頭,不能分辨真正的孝為何物,他為了讓老母親有一口飯吃,將年幼的馬陵和馬圳兩個兒子全部活埋。
馬岳馬川這兩個人頭豬腦前面,馬老頭兒的頭兩個兒子,馬陵和馬圳天資超凡,不僅自學馬家獨特內功成為江湖一流高手,而且多年來,他們一直對馬岳馬川無比嫉妒,也一直對你外公無比憎恨。”洛九劍喝了一口文旦蜜茶,神色淡定。
“洛老板,我問你二伯是哪個?”小二急了,這洛老板怎么感覺有些精神恍惚,一長串的答非所問。
“馬圳。在去往靛湖的路上,我見了馬陵,所以在大漠馬幫的這個,應該是馬圳。”自從秦白墮失蹤,除了黑球還能讓他激起保護欲,洛九劍大多數講話的時候,似乎都沒了往日神采,“對了,問江呢?我見過了他的兄長問天,他的兄長在找他。”
“別提了,二伯看不上我,說我武功簡直三腳貓不入流,而且白凈瘦弱太像女人,只適合賣藝混江湖,所以把我賣了。還說問江雖然是個武功三流的盲眼人,但體格強健姣好,憨厚可靠,非要把問江拴在他身邊。”小二講著這話,聽語氣還非常難受。
“馬圳說得不錯。”洛九劍面無表情。
“洛老板,你太過分了,你是要么答非所問,要么講一句話就能嗆死我是吧。”他也端起桌上的蜜茶,飲入口中自我消氣道,“對了,那個一天到晚和你膩膩歪歪,打架拌嘴的秦白墮哪兒去了?你們倆不是答應我外公,要將靛湖馬派和大漠馬幫合二為一,怎么她人都不見了。”
好家伙,剛才還好,一聽秦白墮哪兒去了,洛九劍是突然雙目炯炯有神地盯著小二,一拍桌子,將那茶壺蓋兒都震翻了。
“好!咱們現在就去收拾馬陵和馬圳,重組中原馬幫!”
小二驚得迎面朝洛九劍臉上噴出茶水來,咳嗽了許久,扯了扯一旁玩兒木劍的黑球:“小孩兒,秦白墮哪兒去了,也不來管管,你爹這腦子怕是壞掉了吧。”
黑球白了他一眼,有著超越年齡的,及其成熟的口吻:“你是蠢貨嗎?這家伙腦子不清醒才好,省得他來煩我逼迫我喊他爹。”
“這還要逼迫,你是他撿來的啊?”小二驚異。
“差不多是吧,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冒出來的爹,反正他給我好吃好喝,沒害我就成。”
第二日天還沒亮,小二多日來難得吃得飽穿得暖睡得好,結果才享受了一晚上就被洛九劍一把大手從床上拽起來。
“我和秦白墮既然一起答應了馬老頭兒,那就不會食言,她不在,我一個人也能幫你重組中原馬幫。”
其實洛九劍一直相信,秦白墮不是被秦霜藏了起來,就是自個兒跑去浪跡江湖了,只要他想辦法殺了秦霜這個瘋女人,并帶著黑球好好過活,來日就一定可以再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