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族是一支非常務實的族裔。
稼穡為生的族裔都敬畏天地,他們知道必須恪守四時才能獲得收成。凡事必先付出,才能有回報。超出能力范圍的,哪怕回報再多也不去做,這是周族人刻在骨子里的觀念。
姬亶也是如此。
在鬼方上城時,他答應了會來救阿犬,這話并不是空口圖個痛快。姬亶是先打聽過棄的意思,知道他不反對才做了承諾。
言必行,行必果。姬亶加入甘盤老太宰的隊伍就是為了這一天。
甘邑被鬼牙占去了一半,甘盤和鬼牙一東一西,每日交戰數場。半個月下來,雙方都已進入了疲憊狀態。姬亶覺得時機到了,決定趁機出手救回阿犬。
這一日他和木頭跟著望乘的大軍一起到了鬼牙的駐扎地。望乘自去叫陣,姬亶則帶著木頭離隊,轉到無人之地換了衣服,繞道摸去了小邑。
鬼牙的三千騎兵并不是全駐扎在一起,呆在小邑的只有他的五百親兵。望乘惱鬼牙上午搶掠甚多,領了兩師趕來。
戰報傳到小邑,鬼牙大笑,喝令五百親兵隨他一同出戰,所以這會兒,邑子里只有十幾個受了輕傷休養的鬼方人。
姬亶記性極佳,之前來過小邑一次就記住了這附近的河流樹林。他和木頭一直伏在小邑后的樹林里等著,直到鬼牙的人馬都走遠了才偷偷摸了過去。
這邑子太小,全邑只有族長家的房子是建在地上的。姬亶推斷鬼牙來了以后極有可能住在此地,便鉆在那房子后頭,隔著壕溝學起了夜鸮叫。
不一會兒,木頭興奮起來,指著壕溝對岸比劃:“阿犬!是阿犬!”
果然,壕溝那邊站著個少女,正踮著腳四下張望。木頭正要過去,姬亶一把拉住他:“有人。”
再看那邊,就見一個鬼方漢子走近阿犬詢問著什么。阿犬不理他,繼續往這邊看。
“有人看著她。”木頭摸著背后的長弓,皺眉道:“要不,射死他?”
姬亶一哽,叫聲也停了。他贊許地瞅了木頭一眼:“不錯,膽量見長。”
木頭得了夸獎立刻就去摸箭,可姬亶下一句話又止住了他的動作:“等等,咱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著阿犬。死一個不要緊,就怕驚動其他人。”
果然,那個漢子見請不回阿犬,回頭喊了句什么帶過來。
趁這個空檔,姬亶迅速跳起來沖著阿犬揮舞著手臂。阿犬眼睛一亮,還來不及回應,就見他比了一個手勢轉瞬又消失在草叢里了。
幾乎是同時,那漢子轉了過來。見阿犬面色有異,便順著她的視線往外看,可對面一片黃綠相間的林木草叢,看不出個什么來。
正疑惑間,有倆鬼方人推搡著一個老太婆走過來了。那漢子一瞪眼,老太婆立刻跪了下來,對阿犬哭喊了幾句求你不要再害我們母子了。
這哭嚎聲太大,林子里趴著的倆人都聽見了。阿犬被吼得渾身一顫,垂下頭拖著步子回去了。
好半天,壕溝那邊重新安靜了下來。小邑里重新有人走動著忙碌起來,晾曬、補茅草、喂家畜……人人忙得腳不沾地。就算外面打成血海,這些人也得先顧著自己家的那點活路。
草叢扎得木頭鼻子直癢癢,他猛揉一把,湊過來問:“公子,那老太婆是誰啊?”
姬亶翻個身,仰面躺在坡上看著密密麻麻的樹葉,樹葉層疊堆壘,陽光一點兒也下不來。姬亶皺了皺眉:“像是阿犬的母親,不過,瘦了不少。”
“阿犬不是鬼牙的人嘛?怎么她娘倒被鬼方人押著?這些人不怕鬼牙?”
不可能。在鬼方九宗里,鬼牙的威懾力僅次于族長鬼方易。要么就是這些人叛亂了,不聽鬼牙的了?
更不靠譜。姬亶想不清楚,干脆丟開不管,和木頭湊在一起小聲商量著下一步。
不怪姬亶沒想通,他自幼生活在一個兄友弟恭的環境里,邠侯刻意不讓他接觸家中的陰私齷蹉。姬亶的陽謀計策也從不對自家人使,他哪知道這世間居然還有不愛子女的父母。
有這樣的母親,阿犬的身不由己是必然的。
雖然這次沒能逃脫,但阿犬心中著實安定不少。起碼她知道了有人正在努力想要救她,自己不是沒人在乎的。
姬亶剛才的手勢比劃的,是讓她在壕溝附近活動,隨時準備潛逃。阿犬回到大屋里翻了半天,找了件方便活動的垮褲上衣穿了。
想了想,又把一柄銅刀藏在皮靴里。鬼牙搶回來的的那頂玉冠被扔在一邊,華貴的珠玉美銅在幽暗中盈盈反光,阿犬看也懶得看一眼。
她若無其事地走出來,在門口那個鬼方漢子的注視下大搖大擺地走向自己以前的家去。那也是個半地穴的窩棚,和邑子里大多數住宅一樣在地面上支著個茅草頂。
不一樣的是,現在有倆鬼方人守在門口。
見她過來,倆正閑聊的鬼方看守趕緊站起來,一個懶洋洋地假笑道:“哎呦,您不是剛見過這老太婆么?怎么又來了?要不要我幫您把她再叫上來?”
阿犬的怒意一閃即逝。她笑瞇瞇地走過去,那看守以為她要吩咐什么,便低了頭聽。阿犬猛一抬膝蓋,看守慘叫著捂住檔彎下腰去。
旁邊的看守一驚,下意識就想拔刀,阿犬怒目而視,罵道:“怎么?他對我動手動腳,我替鬼牙教訓他一下,你有什么意見?!”
地上滾著的那看守哀嚎:“我沒有……”
阿犬一腳踹過去:“是沒有,可是你剛才推了我母親一把,我記得你!”
一邊的看守攔住她,勉強咧嘴笑了笑:“我替他跟您道個歉。但是鬼牙大人說了,不必對這倆人客氣,所以,您有什么氣,還是等大人回來了和他說去。”
阿犬啐了一口,壓低身子鉆進了茅草頂子下。倆看守互相扶著走得稍遠些去休息,被踹那個一邊走一邊罵:“不過是個女奴,又沒娶進門,囂張什么!等鬼牙玩膩了,看怎么弄死你!”
他倆邊罵邊走,順帶踢倒了一個瞪眼看熱鬧的小娃。罵聲哭喊聲混成一片,小邑里人人都縮起了脖子,恨不得全都躲起來。
阿犬下到地下,家里還是那個樣子,一個大灶間加儲物間,一個大炕間。只不過她從外面闖蕩一圈回來,才驚覺家中的破敗窄小。
地穴里的氣味難聞。一支松煙火把固定在墻上,突突向上直冒黑煙,墻上早燎得黑漆漆一片,混上一股子血肉潰爛的腥臭味,薰的阿犬連打了兩個噴嚏。
炕間有了動靜,阿犬的母親探出頭來,一頭亂發披散著,兩只腫泡眼受驚一樣四下滴流亂轉。
見是阿犬,她腿一軟,扶著膝蓋就要跪下。阿犬急忙撲過來拉住她:“娘,別,只有我一個。”
老太婆抻長脖子朝女兒身后看了一眼,又不放心地瞅了她一眼。阿犬點頭保證:“就我自己。”
見果然沒人跟著,老太婆立刻就不哆嗦了。背也不駝了,手也不抖了,站直了一甩阿犬的手,頭也不回地進了炕間。
里面有個男人的聲音虛弱地問:“誰啊?鬼方人又來了?”
“沒人。你躺好別動。”
阿犬哽住了,她低著頭走進炕間去,對著炕上躺著那男人咧了咧嘴:“三哥,是我。”
這一聲把她三哥嚇得不輕,急忙四肢并用向內爬,一邊甩著手跟攆狗一樣轟她:“你來干嘛?!快走!快走!”
老太婆趕緊上炕摟住兒子,嘴里噓噓安慰著,一邊怒視阿犬:“快點滾!你把你三哥害得還不夠慘嗎!還來干嘛?你是怕我們娘倆死不了嗎?”
阿犬被母親吼得手腳冰涼,一口氣哽了半晌,強忍著低聲道:“娘,我來看看……”
“看什么看!你還有臉來啊?都是因為你!這一家,這一族變成今天這樣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我們哪會受這個委屈!從小到大,你就沒一件事做對過!禍害!禍害!”
縮在母親懷里的三哥也吼個不停:“叫她滾!快滾!”
“娘你聽我說,你們倆收拾一下,等下跟我一起出去……”
一口濃痰啐過來,阿犬被啐個滿臉花,登時就愣住了。炕上的老太婆叉著腰立起來,指著阿犬鼻子大罵不休。
“到了現在你還想害我們!跟你去干嘛?跪著伺候你嗎?想得美!我在這里有吃有住,我哪也不去!你三哥這個傷他怎么走路?!這都是你害的!”
“夠了!”阿犬再也忍不住了,一步邁上炕揪住三哥的腿往外拖。三哥一個不提防滑了下來,嗷地叫喚一嗓子,利落地跳起來又滾回了母親身后。
阿犬指著行動自如的三哥,整個手臂都在抖:“他哪來的傷?!啊?!他哪來的傷?!是我把他換回來!他只是腰上擦破一點皮,在戰場上嚇破了膽子就縮在家里裝傷兵!他也配!”
“你管呢!他是我兒子!我就愿意寵著我兒子怎么了!傷在兒身,疼在娘心!”
阿犬的眼框熱得難受,眼前的母親掐腰怒吼的樣子也模糊起來,看不清楚。她強忍著淚水,哽咽質問:“那我呢?我不是您生的嗎?”
母親狠狠地瞪著她:“你有今天都是我給的!沒有我把你送到婦好大人身邊,你哪有今天!”
“您給的?!”
阿犬向前逼近一步,質問道:“您給的?!”
老太婆梗著脖子:“咋的?你想干嘛!”
“大哥二哥戰死了,您想讓三哥回來,就把我獻給婦好大人。您根本沒想過我一個女孩子去了軍中會有什么危險,您只是想拿我的一條命換三哥!”
“那又怎么樣!我生的你,我就能作主!”
“我這叫富貴?為了換回三哥,我什么苦沒吃過?!一路伺候人潛入道鬼方去,最后給鬼牙做了女奴!我好好一個活人,有族有家的,我怎么就成了女奴?!”
老太婆滿臉不耐煩,張著胳膊轟她:“你愛是什么是什么!我管不著!走走走,別在我家胡扯亂叫!”
說完,她大力一推,把阿犬推出了炕間。老太婆又摔出來一塊碎陶片:“滾!我們母子還要活的!”
阿犬站在自家灶間,這個陰暗的圓形房間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她渾身直打哆嗦,終于繃不住了,眼淚撲簌簌滾落下來。她深吸一口氣,咬牙問了最后一句:“你們到底跟我走不走。”
“滾!”
“好。”阿犬一轉身,頭也不回地邁步走了上去。
她鉆出地面,外頭陽光溫熱,林中的夜鸮聲聲啼叫,每一句都在提醒:往這邊看,我們準備好了。
可是阿犬置若罔聞,她木呆呆地走著,全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族人們躲得沒了影,鬼方人也不想招惹她,抱著膀子各自散開。
若是她此時側頭看一眼,就能發現此時小邑里沒人在意她。姬亶和木頭已經潛進了壕溝外頭的蒿草叢里,隨時準備制造混亂等她離開。
萬念俱灰的人,什么都注意不到。阿犬呆呆地站著,腦中一片空白。
蒿草叢里的倆人急得跳腳,姬亶等不得了,沖木頭一點頭,對方立刻掏出火石打起了火。
趁現在,點個小火造成點混亂,再趁機去救阿犬。
然而還沒等磕出火星子來,姬亶就聽見隱隱有馬蹄聲傳來。
“不好,是鬼牙!”
果然,鬼牙不知怎的突然回來了,大隊人馬跟在他身后,浩浩蕩蕩往小邑來了。
錯失良機,姬亶一把抓住木頭往林中撤去。倆人剛跑進林子,就聽見鬼牙的大笑聲。
“阿犬,阿犬,你在哪呢?我回來了。”
阿犬迎著他走過去,鬼牙跳下馬來張開雙臂,忽然顰眉道:“怎么不戴玉冠?”
回答他的是阿犬的一抹詭異笑容。
她彎下腰去,鬼牙以為她是要行禮,正要上前。背后一個戍衛大叫道:“大人快躲開!”
鬼牙被拉得一個踉蹌退后,就見阿犬手中明晃晃一把銅刀。鬼牙瞇起眼睛,森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嘛?”
刀光一閃,銅刀瞬間沒入了阿犬腹中。她攥緊刀柄緩緩跪下,一雙眼睛牢牢盯住鬼牙:“我只知道……我不喜歡戴冠!”
“住手!”鬼牙撲上去抱住她,阿犬卻在鬼牙挨到她那一刻,抽出刀來又刺進了自己喉間。
鮮血把阿犬和鬼牙染成兩個血人,鬼牙用手去堵她的脖子,可她卻伸手去掏自己腹部的血窟窿。
“住手住手!”鬼牙咆哮著:“找巫師!去找巫師來救她!快去!!”
晚了,阿犬已經開始痙攣了。鬼牙殺人無算,知道這是將死之兆。不由一陣悲從中來,埋首在她的脖頸上低低哀鳴。
“阿犬,你別死,我再不強迫你戴冠子了。”
“阿犬……”
“阿犬……”
秋葉零零落落,隨著風散落一地。阿犬動了動,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沖著鬼牙的胳膊咬了下去。鬼牙一動不敢動,任由她咬著。
終于,阿犬的頭耷拉下去,不動了。鬼牙愣愣地看著胳膊上那個淺淺的牙印,半晌忽然仰起頭,發出一聲受傷野狼般的哀鳴。
他抱著阿犬的尸體踉蹌著站了起來。手下人想接過去,鬼牙乜了一眼:“別碰她。”
停了一會兒,他從牙縫里迸出一句話:“滅了這一族,婦孺不留!全部給阿犬殉葬!”
片刻之后,哭喊混著濃煙騰空而起。姬亶拉著滿臉是淚的木頭,倉皇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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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休息一天,周日繼續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