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化細雨,天地皆寂寥。
事實上不光天地是寂寥的,連少年也是寂寥的,還有他眼中坐落在陰霾蒼穹下的小鎮。青瓦灰墻中夾雜的寂靜,在蒙蒙細雨中飛快鋪開。
燕孤鴻立在樹下,雙手攏在袖中,許是夢中夢見“無雙侯”的次數多了,他總是不自知的學著那個少年的動作,時常難分彼此,在記憶中混淆著。
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嗅著雨中依稀飄來的花香,燕孤鴻深深地吸了口氣,其實他并不太喜歡早春的桃花,他喜歡的是嚴寒隆冬里獨傲群芳的梅花,那股清香。
只是不知道這一年還能不能聞見。
晨風里夾帶著絲絲涼意,吹的人直冒雞皮疙瘩,讓人不住縮著脖子。
明艷的景致也被雨幕涂抹的暗淡了。
只是這些燕孤鴻都未去瞧,他就似個閑漢般立在樹下,揣著雙手,圍著老槐樹轉了幾圈,望著上面如片片龍鱗般卷裂起的樹皮,面無表情,眼神晦澀。
這老樹他并不陌生,也不知道長了多少年,鎮中有的老人時常還來祭祀,平時農忙偶有急風驟雨,權當避雨之用,故而也就任其生長。
他下意識的繞過槐樹,沿著鎮尾的黃泥路,望向遠方,入目所見,但見那黃泥路筆直延伸到視線盡頭,一直延伸到灰蒙蒙的雨幕里,甚至還能瞧見一座座重重山影,巍然矗立,若隱若現。
路兩邊,是縱橫的田埂,多是麥田,地里麥苗初冒,隱透盎然生機。
“難不成,是我猜錯了?這棵樹真是尋常之物?”
撫摸著樹皮,燕孤鴻雙手一扒,然后靈活的攀上了樹干,樹枝,最后幾乎是一寸寸的把整顆樹都掃視了一遍,然后是第二遍、第三遍,等到第四遍的時候,燕孤鴻眼睛里的眼白部分,已經冒出了血絲。
抿了抿干澀的唇,他二話不說,只把右手自袖中褪出,徐徐抬起,如清風拂柳,可就在抬起到胸前剎那,他已霹靂般握拳朝著樹干砸了過去,帶著一抹陰厲。
他雖行功尚淺,可這一拳的力道落下,就聞“砰”的一聲悶響,老樹不但晃也未晃便是樹皮都沒一絲損傷,反倒他自己指骨震的生痛,發紅泛淤,好不難受。
“噗哧!”
不想耳畔忽聽響起銀鈴般的嬌笑。
“你這是從哪學來的拳?沒聽過力從地起么?架勢不穩,哪來的氣力!”
燕孤鴻心頭一凜,回身望去,就見雨中擠出一道嬌小身影,扎著發辮,身上穿著小襖,腳上穿著鹿皮短靴。
赫然是前不久放狗咬他的阿花。
這回她倒是沒牽狗,而是老氣橫秋的背著雙手。“我還以為你學了那群禿子的路數,會有什么驚人的變化呢,結果偷瞧半天,也就這點能耐!”
燕孤鴻一撇嘴。
他什么也沒說,而是走到少女面前,在對方不解嘲弄的注視下,伸手自其頭頂比了個高度,然后比到他這邊的時候正好到胸口。
本以為燕孤鴻是架不住譏諷想要動手打她的嬌憨少女忽然一呆,繼而圓潤的小臉立馬鼓了起來,皓齒一露,粉拳緊攥,氣的直磨牙,像是一頭張牙舞爪的雛虎。
“你竟敢笑話我矮?”
想她自幼天賦驚人,武學悟性堪稱絕頂,族中長輩無不視若珍寶,且身份非同尋常,奈何十歲之后發育雖未曾落下,可唯獨身高卻差強人意,總要比同齡人矮上一截。雖說練武一途于心性要求甚高,可饒是她再無動于衷,但時日越久,瞧著以往的族中姐妹一個個出落的亭亭玉立、或美艷動人、或清雅脫俗,自己卻始終含苞待放,未能長成,總歸有些落差感。
燕孤鴻只把往日不要臉的模樣發揮的淋漓盡致,他一拍胸膛,信誓旦旦的說:“沒事,沒人要你我要你,趕明我讓我爺爺去你家提親!”
“呸,登徒子,做你的春秋大夢!”少女當場就啐了一口,也不知是氣還是羞,小臉微微泛紅,似那將熟未熟的桃子。
“你忘了,小時候我領著你們去田地里摸泥鰍黃鱔,結果就你吃的最多,我還把我的分給你了,比顧青還能吃,摘的果子也是你最能吃,總伸手向我討要!”
燕孤鴻一擺手,模樣有些失落。
少女先是哼了一聲,可然后又似想到什么,嘆了口氣。
她望著面前稚嫩清秀的少年心頭思緒復雜,與之相比,自己何嘗不是好過千倍萬倍,又何必與他一般見識,當下也不氣了,反倒眼神里隱隱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憐憫。
“臭小子,這樹莫說是用拳頭砸,就是刀劈斧砍都別想傷及絲毫,你看見這樹皮了么?有沒有覺得像什么?”
燕孤鴻見她話鋒一轉,也是望去,瞧了片刻,才道:“像魚鱗!”
少女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
“那是龍鱗!”
“你還記得九歲時捉的那條泥鰍么?”
燕孤鴻想了想。
“記得!”
他當然記得,九歲那年,他在田地里捉到一條泥鰍,通體金黃,幾快兩尺,而且最匪夷所思的是泥鰍脊背竟生著一排鱗片,也是金黃色的,尤為神異。
“我還記得被你吃了!”
燕孤鴻望向她。
少女嬌蠻的一揚腦袋,雙手叉腰。“那龍鰍給你你也留不住,最后,我不還偷偷分了你一碗湯么,還有一塊肉,你知不知道就因為這件事,我爹娘把我狠狠罰了一頓!”
燕孤鴻聽的一言不發,他又看向那棵樹,好一會。
“你是說這些龍鱗是長出來的?”
少女卻嗤笑一聲。
“那是有人刻在上面的!”
她忽然幽幽道:“你知道這棵樹叫什么名字么?”
“什么?”
迎著少年明凈的眸子,阿花稍稍遲疑了一下,一咬牙,然后一字一字的吐出三個字。
“困龍樁!”
燕孤鴻奇問:“困龍?這世上當真有龍么?”
阿花又繞著老槐樹轉了幾圈,道:“這世上哪有什么龍,倒是北方聽說有條寒螭,剩下的多是些蛟蟒之類。”
她忽然望向燕孤鴻。
“不過,世上有人生來背負非凡命格,身懷莫大氣運!”
少女下意識的道:“龍困于此,潛移默化之下,這方天地便會化作一處“龍巢”,萬物皆能沾染其氣機,說不定會得莫大機緣,那龍鰍與這棵樹皆是如此,不過,此木卻是有人故意為之,想以龍氣滋養,你——”
她說著說著,忙一掩嘴,仿佛意識到自己失言,而后瞧著面前不知何時正笑望自己的少年,似明白了什么,猛的一跺足,氣鼓鼓的道:“好啊,原來你在套我的話!”
“大黃!”
張牙舞爪,氣極的少女扭頭就對不遠處的巷弄喊了一句。
旋即就聽。
“汪!”
一道黃色急影自雨幕里飛竄了出來,來勢洶洶。
“還來!”
從小到大,早已被狗追習慣的少年,只在少女前仰后合的嬌笑中手腳麻利的爬上了槐樹。
“汪汪汪——”
雨幕中犬吠連連。
樹上蹲著個少年,樹下少女咯咯直笑。

道無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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