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漠漠,湖水如鏡。
云影、山影、樹影——直到有了人影,一個金衣少年的身影,蒼白的臉頰,披亂的頭發,以及一雙無神而木然的瞳。
這個人,在天上。
像是離群的鴻雁,一只巨大的機關木鳥在云端盤旋,從高到低,又從低到高,最后低到幾快貼過那幽深如淵的湖泊,滑翔展開的木翼在湖面上掀起巨大的漣漪,發出尖銳的呼嘯,像是悲鳴。
沒了,什么都沒了,連鎮子也沒了。
整個“古陽鎮”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與他有關的一切,都沒了。
“哥!”
燕孤鴻發了瘋發了癲似的吶喊著,喊著這個陌生卻又熟悉的稱呼。
可天地寂靜無聲。
“顧青!”
他又喊了一個名字。
依舊寂靜。
他實在有些害怕這樣的感覺。
這里已無人,七天了,他昏迷了七天,七天的時間,足以發生很多東西,他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足足在湖面上來回飛了數次,那些人像是抹去了所有的痕跡,與他有關的痕跡。
直到少年臉上那瘋了癲了似的神情慢慢斂去,木鳥便破空而起。
想著無雙侯那最后的一番話,他真的可以走,可以飛到天邊,飛出大楚,但是,他能走么?
不能走,十五年的春秋寒暑,這場彌天大局未明,他如何能走,兄弟替自己而死,大仇未報,僅此一例,又如何走得,還有那些人,那些他不知道的人,他不能走。
他若真的走了,這世上,就當真沒有他了。
“我是誰?為何而生,因何而死,這一切的一切,一定要弄清楚!”
“爭——我一定要爭——”
燕孤鴻眼中陰厲一閃而過,嘶聲吼著,帶著未盡的哭聲,消失在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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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天下,立國至今已有三百余年,帝位更迭有六,歷代以來,每位帝王皆屬驚才絕艷之輩,坐擁中土神州,威震天下。
而這第六位,便是當今楚帝,燕玄。
自登基以來,內圣外王,雄才大略,手下文武能臣層出不窮,版圖之大已達曠古少有,囊四海,拓八荒,鼎盛到了一個極致。
昔年天下十一國亂戰,大楚獨滅其六,一舉奠定了不世根基。
至此,天下數百年烽火亂世造成的蕭條才得以休養生息,如今,更是達到了一個國泰民安,烈火烹油的煌煌盛世。
大楚向來尚武,拋開世襲王侯不提,有十九位武侯皆是起于微末,自軍伍之中一步一步憑借著赫赫戰功而封候拜將,躋身豪門世家,手握大權。
故而尚武之風極重,有楚地多出英杰之言。
不過,自天下大定,治國當以文治,楚帝大興科舉,天下士子之數由此大增,寒門出貴子,位極人臣者不在少數,極致者更是居三公之位,統攝文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謂貴不可言。
大楚京城,定于玉京。
“玉”之一物,蓋因其質不腐,故而能與世長存,寓意大楚天下可傳至千秋萬代而不綴,乃至萬萬世,至與世同存。
作為大楚都城,玉京城自然雄偉異常。其形方正,以主街太和街為中軸對稱,此街僅是寬便幾達五十余丈,東西走向,貫穿而過,可三十車并駕同行,當屬世間罕見之雄城,而那皇城,便在最中央的位置。
長街兩側商鋪林立,酒樓之中士子無數,多吟唱高歌,熱鬧非凡。過往之人不乏奇裝異服之輩,這其中,多數是異地商旅,而且不免臥虎藏龍,江湖中人。
每日盛況,不至子時不息。
便在那一角晴空下,有座峭拔高山巍峨屹立而成,雄視京華,俯瞰天下,令無數人為之艷羨、渴望、仰視。
玉京山。
玉京城里的玉京山,所有人都知道那上面住的是誰,但很少有人親眼見過,他們大多只是聽過,聽過那無雙于世的天潢貴胄,生而便貴不可言的人——無雙侯。
一個只存在于傳聞中的人,那也是無數女子為之朝朝暮暮,日思夜想之人。
傳聞那無雙侯自幼雙腿殘缺,可卻驚才絕艷,博聞廣識,不但琴棋書畫,星象易理盡通,更是生的極美。
美這個詞放在男子的身上或許有些不妥,但那傳聞中,確實如此,許是少有人見過,只夸的是玉面朱唇,劍眉星目,雌雄莫辨,乃是天人化生一流的絕世人物。
時日一久,傳著傳著就變了味。
眺望而去,但見如洗的碧空下,山峰絕頂上,一座座高矮不一的樓宇殿閣若隱若現,屹立于茫茫山霧與縹緲云氣之中,更是憑添了幾分神秘,令人為之神迷。
沒人敢上這座山,更沒人敢闖。
因為這座山,乃是當今楚帝金口玉言,給他這個侄兒的,哪怕皇親國戚,王侯公卿想要上去,也要先行通稟,平常的士卒百姓更是可望而不可及。
“無雙侯”三個字之所以能名傳天下,大部分也是由此而來。天下皆知,當今楚帝對此子的憐愛,更甚皇城里的幾位殿下公主,雖是侯爺,卻能見圣駕而不跪,位比三公,幾與王爵無異,群臣但凡途徑“玉京山”,需文臣下轎,武將下馬,傳為奇談。
卻說,這一日,無人得見,頂峰浩浩霧海云花之中,一只木鳥自天穹而落,落在燕孤鴻夢中最向往的地方。
而現在。
這里已是他的。
亦如夢中所見,頂峰冷清寂靜,瓊樓玉宇之中,宛如他獨身一人。
他落在了一間棋苑里,花團錦簇,百花齊放。
這里便是“無雙侯”最長待的地方,夢中所見多是此地,解棋,悟棋,觀棋。
不對,應該是從今往后,這也是他最長待的地方。
以往他曾向往了無數次,渴望了無數次,可等如今真正親自來此,卻沒了所謂的興致,有的,只是一種寂寥,空曠。
當一個人從今往后要以另一個身份活下去的時候,天地之大,像是再也沒了容身之處,又該是何種的孤獨?
他走出了木鳥,環視著周圍陌生又熟悉的一切,慢慢坐到了那張棋局旁的輪椅上,眉宇間,隨之升起了一抹機鋒峻烈,清瘦嶙峋的蕭殺冷意。
唇齒一啟,燕孤鴻俯望著京華大地,喉嚨里吐出了一道只有自己才能聽清的寒冽低語。
“我名,納蘭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