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十一好像不太給面子，一點陽光普照的意思都沒有。

　　好在節(jié)日隆重而盛大，自有無數(shù)人愿意把這一天當做吉日，舉辦宴席，蹭上一把好運氣。

　　凡芃已經(jīng)在朋友圈刷到了好多條朋友結(jié)婚的消息。

　　小學時關(guān)系最好的姐妹花，初中暗戀的內(nèi)向男孩，高中羨慕的高光學霸，大學學生會的某某干部……哦，竟然還包括她曾經(jīng)的閨蜜陳橙，和小廖姐一樣，有著成熟干練的外表，和恰到好處的笑容。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凡芃發(fā)現(xiàn)很多人臉上都扣著一副面具，笑得生動明朗，任何的反應都是經(jīng)過各種社交策略精心考量后得出的標準答案。

　　眼神交流，面部肌肉收縮，手部姿勢拉近距離……程式化的語言讓她感覺失真。

　　可是她又有什么資格說別人的面具虛偽呢？她自己不是也時時刻刻戴著模式化的面具，游弋在人群中。

　　陳橙的婚禮在新郎家的自建房舉行，現(xiàn)場十分熱鬧。新郎說得一口好官腔，正在和一大幫子人打交道。陳橙懷著寶寶，有些甜蜜的富態(tài)，拉著一個高中同學的太太在交流孕媽經(jīng)驗。

　　凡芃換上了亮眼的水紅色連衣裙，費了老大勁上好臉上的妝，穿上陌生的高跟鞋，面帶微笑，耐心地傾聽著各路熟人的問候和抱怨，以及一些她或他或它為主角的消息和八卦。

　　陳橙高中暗戀的男孩子吉俊也來了，穿著正式的西裝，聽說是伴郎。伴娘則是陳橙的表姐，穿著白色的包臀裙，周身顯著嫵媚的女人味，令凡芃羨慕不已的那種成熟的女人味。

　　婚禮流程都是策劃公司司空見慣的一套，只是作為觀眾她還是恍惚。曾經(jīng)她和陳橙在宿舍的小床上幻想未來生活的時候，早就約定好了，都要做對方婚禮的伴娘，孩子的名字里要有對方的同音字。她還幫陳橙寫過一封給吉俊的情書，誰知道的，最后婚禮的男主角不是吉俊，伴娘也不是她。

　　婚禮到了拋花球的時間，現(xiàn)場一片歡呼雀躍，平時口口聲聲說不在乎脫不脫單的男男女女都被現(xiàn)場氛圍帶動了起來，暗自為搶花球蓄力。

　　只有凡芃還在狀況外，她在回想自己和陳橙的友情。

　　從頭至尾，一點一滴都是好的，沒有吵過架，沒有塑料的背叛，連一點摩擦都沒有起過。就好像兩輛并進的車，同行了許久，不知不覺就分道而行，再也沒有見過。

　　凡芃默默走出人群，站在場地邊上，仰頭喝了口酒，打開陳橙的朋友圈。從婚禮這一條開始一點一點往下翻，發(fā)現(xiàn)了很多她沒有參與的大小活動。而這些，就是人一生所謂的經(jīng)歷吧，她錯過了，而且也沒有彌補。

　　所以感情就淡了。

　　凡芃又開了瓶酒，這會她的煙癮又有些躁動了，可她美麗的裙子沒有放煙的地方，于是只好作罷。陳橙的對話框還停留在去年9月份，是買婚房的時候問凡芃借錢的消息，凡芃確認了信息之后轉(zhuǎn)了兩萬給她。

　　后來除了陳橙群發(fā)的新年祝福就再無消息。

　　凡芃一直在看手機，手機里陳橙朋友圈的照片笑顏燦爛，美麗動人。而元宏慶在馬路對面商品房里的落地窗前，若有所思地看著凡芃，凡芃換了衣服，但是以元宏慶的眼力，一眼就認出了她。

　　今天早上小廖領(lǐng)著新來的臨時工去打掃客房的時候，凡芃正在叮叮當當?shù)鼗瘖y造型，聽見敲門，出來騰地方的時候還拿著一件水紅色的裙子和一件深藍色的裙子比來比去，后來聽了小廖的建議，選了水紅色的長裙。當時他正指揮著酒店員工在餐廳里準備客商們的早餐。

　　元宏慶沒想到的是，凡芃準備了大半天的裝備，竟然就在場地邊上喝啤酒。他本以為這么精心的裝扮要么是為了搶風頭，要么是有特別的約會，但目前看來，好像都沒有。

　　看了一會，元宏慶不禁自嘲，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對一個陌生女孩這么上心，然后鎖緊了封閉陽臺的窗，開始侍弄陽臺上的花花草草。

　　小廖姐也參加了婚禮，她老公是新郎的同學，她們的位置隔凡芃并不近，所以她過來找到凡芃打招呼的時候凡芃有些驚訝。

　　不過凡芃還是很快反應過來，笑著跟小廖姐打了招呼。

　　小廖姐說自己晚上還要替別人代一趟晚班，所以要先回酒店了。凡芃又說了幾句上班辛苦之類的客氣話，跟小廖姐道了別。小廖姐走出幾步，又折回來跟凡芃道：“你要是沒事還是進去看看吧，我剛好像聽到有人在找你呢，不過我也沒聽清楚，不是很確定。”

　　凡芃點頭說自己知道了。

　　她想到會是陳橙，走過去卻沒想到陳橙旁邊還站了個人，她昨天還在鬧分手的男朋友，杜尚。

　　隔著幾步路的距離，陳橙看她沒動就走過來了。

　　“你們家杜尚在這等了你好久了，說是看到你好久了，不敢確認是不是你，怕你還生他氣呢。”

　　“怎么了，”陳橙見她還是沒反應，又繼續(xù)道：“還生氣哪？人家大老遠來找你賠禮道歉，你就算再生氣也多少給人家一點面子好不好？就看在我婚禮的面子上，跟他好好談談嘛……嗯？”

　　凡芃能看出陳橙的疲倦和她的強顏歡笑，也明白她和杜尚的事不應該影響別人大喜的日子，于是也扯出笑容，說：“其實沒什么啦，我也是一時間感動壞了沒反應過來，你先去忙吧。今天你可是人生中的高光時刻喲，祝福你們！”順著還開心地拍了拍陳橙的手，佯裝羨慕地看了看陳橙手上的戒指。

　　但她這會其實特別生氣杜尚這種找中間人的做法，就好像吃準了陳橙會幫他開這個口，然后等著別人幫他打開局面。

　　其實最開始杜尚追她也是這樣，給她的舍友們買零食買奶茶，請客吃飯，然后表白的時候眾多同學一起起哄，她一半感動一半從眾地就答應了。平心而論杜尚對她是挺好的，肯用心，能容忍她的奇怪性格，工作環(huán)境、家庭條件什么的都和她很般配。

　　不然也不會明明沒有那么心動還談了快三年。昨天電話分手的時候還是會那么難過。

　　這樣想完一圈，凡芃又開始把錯往自己身上攬，努力維持心平氣和，準備冷靜處理。畢竟在這場愛情里面，本來就是不公平的，她再付出也只能勉強做一個及格的愛人，而杜尚則是大家眼中的模范男友。

　　不過愧疚是愧疚的事，分手也是分手的事。適合但不相愛能有什么結(jié)果呢？哪天杜尚不愛她了她又怎么辦？而且她也不愿意一輩子靠著杜尚的愛過日子。

　　杜尚領(lǐng)著凡芃沿著橙花大道走了不遠，從楊家小巷繞下去，找了一家小吃店，點了兩份涼面。小吃店的內(nèi)部裝修有年頭了，古樸而溫柔。十一假期，人還是不多，更多的是老顧客，可見是真正的私房小吃店。

　　兩人安靜地吃完，期間杜尚幾次開口想說話，都被凡芃不冷不淡地打斷了。直到走出楊家小巷，走到河邊的涼亭里，凡芃才冷靜地開口問，“杜尚，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像你喜歡我那樣喜歡你的，你又何必呢？你圖什么？”

　　“可是我喜歡你……愛一個人難道有錯嗎？你如果不喜歡我，那我們的三年算怎么回事？”

　　“我已經(jīng)因為自私耽誤你三年了，你難道還要這樣下去嗎？這么不公平的感情，你處起來難道不累嗎？”

　　“感情都是處出來的啊……我們只要能互相理解，相互扶持下去，過一輩子難道不好嗎？我們都是同樣的工作，同樣的專業(yè)，同樣的興趣愛好，同樣的人生規(guī)劃，我們在一起，有什么地方不好？還是說，你看不上我？”

　　凡芃已經(jīng)猜到杜尚的套路，打感情牌，打匹配度，最后上升到人生價值評價，搞得你不喜歡他就是對他的莫大傷害和侮辱。但平心而論，“杜尚……”凡芃揉了揉眉心，剛才連續(xù)喝的兩杯紅酒和一瓶半的啤酒突然就有些上頭，“杜尚，我知道你很優(yōu)秀，你確實很優(yōu)秀，專業(yè)能力過硬，性格好，懂得付出，懂得取舍，可是愛不愛這件事情沒有道理可言的你懂不懂？”

　　“說到底，你還是覺得我配不上你是嗎？你就是鐵了心要和我分手是嗎？”

　　“就是，怎么了？我不愛你的，你何必受這個委屈？”

　　杜尚的執(zhí)著搞得凡芃也有些上火，但她還是克制著沒有大吵大鬧，因為爭執(zhí)起來，失去理智，也不會處理出好結(jié)果。

　　“凡芃……你口口聲聲不愛我，那當時我表白的時候你又怎么會又驚又喜地說我愿意？我們躺在一張床上過周末的時候你又怎么會一聲一聲地喊我的名字？我們做過那么多甜蜜的事情，你就全都選擇性失憶了嗎？”

　　凡芃很想把他出軌背叛的事擺在臺面上，但她又不想轉(zhuǎn)移話題，因為她知道問題不在杜尚出不出軌，而是自己和杜尚究竟相不相愛的問題。

　　不愛的人，談那些就沒有意義。

　　所以，一時半會的，凡芃居然沒有出聲。沒想到杜尚在她愣神的檔口，直接低下頭，抱住她，情真意切地吻了下來。

　　凡芃徹底懵了，但她畢竟是常年健身的，使勁推開了杜尚，把他推得踉蹌后退了幾步，跌坐在涼亭的休息長椅上。

　　“杜尚，你真是走火入魔了。”

　　杜尚也沒有起來，就勢整理了自己的坐姿，仿佛毫不介意自己臉上蹭的口紅印一樣，說道：“凡芃，你和我都不年輕了，本身做我們這一行的，屬于自己的時間就很少，分手了，再談戀愛，找一個合適的人結(jié)婚成家，不是像你想的那么容易的。”

　　“你現(xiàn)在不是很理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等明天你冷靜下來了，我們再好好談談。但是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你能理智看待我們之間的問題。”杜尚疊著手，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跟凡芃說話。他越說，凡芃的腦子里就越是沸騰。

　　“我們都是成年人了，我也會給你充足的時間思考，畢竟都要談婚論嫁的時候，很多問題是要考慮到現(xiàn)實條件的。”見凡芃一臉風雨將來的莫測，杜尚還是加了一句，“現(xiàn)在快七點了，你也早點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說完杜尚站起身來就走了。

　　杜尚也默契地沒有提他朋友圈的小視頻，事實上隔天他就刪了，跟她解釋說是朋友惡作劇的。

　　她不想深究，而他吃準了她不會深究。

　　畢竟凡芃和杜尚，就是兩個天平上剛好保持了平衡的籌碼。

　　她的父母在催促，你再不下定決心結(jié)婚，去哪里找這么合適又貼心的男孩子呀？女孩過了25就是分水嶺了，到了30多歲，你就是婚姻市場上的剩菜剩飯了，誰要你？

　　他的父母也在表態(tài)，芃芃呀，小杜為你多舍得啊，給你買東西都不計較錢。他在農(nóng)村老家以前可是最內(nèi)向的，現(xiàn)在一談到你哇，就眉飛色舞的，可真是要把你捧到心尖尖上了，說你就跟仙女似的。

　　她的工作也慢慢進入瓶頸，入行時的熱情在慢慢流失。做設計的，沒有激情，幾乎也就是在和錢過不去。再過幾年，她轉(zhuǎn)行不做設計，收入下降趨于穩(wěn)定的時候，她還會不會有勇氣跟杜尚瀟灑地說再見，自己養(yǎng)活自己，過自由的獨身生活。

　　她不是生活的勇者。

　　凡芃坐在長椅上，痛痛快快喝完一瓶白酒。

　　雨又細細密密下下來，她看著如陷幻境的古城河堤，做夢一般期盼著那個撐一把大傘，穿著正裝，撥開云霧來帶她走的人。

　　這是她從小就愛做的一個夢，夢里的男人總是面容模糊，但嘴角帶著微笑，身姿挺拔，手上有著溫暖的歲月的風霜。

　　帶著她，離開痛苦的噩夢，離開極寒無助的冰冷。

　　讓她卸下面具，帶著燦爛無畏的笑容勇敢地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