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芃此刻不想回酒店去，不想按一個讓自己不舒服的人說的話去做，即使他說的是正確的。

　　霏霏細雨，大霧一般，綿綿密密的。氣溫也不高，也就在十來度上下蹦跶。凡芃穿著無袖長裙，鞋也是綁帶高跟鞋，又不好走，又不保暖。

　　凡芃坐在長椅上，腦子放空了一會。河風呼呼地吹，吹散了她精心盤的頭發(fā)，她索性全拆了，任頭發(fā)支支棱棱地翹著披散下來。

　　她又一次復(fù)盤了自己的這段初戀。杜尚比她大兩歲，和陳橙同年，但陳橙上學(xué)晚，所以陳橙和她一屆，而杜尚其實比凡芃大了兩屆。

　　也就是說，杜尚比她多經(jīng)歷了兩年社會的毒打。想到杜尚一邊說愛她，一邊和別的女人打情罵俏的嘴臉，還有一邊費盡心思扮演最佳男友，一邊大肆發(fā)表現(xiàn)實主義搭伙婚姻言論的樣子；進而又想到陳橙那場自己當了個過客的婚禮，再聯(lián)想到自己按部就班的25年，不禁酒癮上頭。

　　凡芃翻開了錢包，里面有她從小到大零星的幾張照片，絕大多數(shù)是證件照，少有幾張是從別人的合照里摳下來的，一張單人自拍都沒有。

　　看著這個小女孩別別扭扭地長大，好歹也學(xué)會了開心自然地笑，凡芃又有些釋懷了，不管生活過得怎么操蛋吧，至少還要努努力讓自己開心。

　　既然要讓自己開心，那就把跟杜尚分手這件事做個好的了斷，就當以后自信大方做自己的美好開端了。凡芃安慰著自己，暫時放飛了心頭各種負面情緒，放空大腦抽了根煙。

　　剛剛收好錢包，想著看看手機里賬號余額呢，杜尚的信息來了，說明了他在這住的酒店名字，配上了房間照片，還補充了他接下來的日程，大概率會去C市出一段時間的差，最后委婉溫柔地表示了，如果她愿意，可以在他出差結(jié)束之后的時間安排一下結(jié)婚的事宜。

　　凡芃自己是銅城市W縣人，現(xiàn)在在的S縣古城是銅城市下屬的一個縣，她小時候也和媽媽在這住過，還在小城上了兩年學(xué)。從S縣去鄰省的C市要經(jīng)過W縣，想清楚了杜尚的套路，凡芃不得不感嘆，杜尚真的是一個多線路發(fā)展、不屈不撓的高級玩家。

　　又在夜市買了兩瓶啤酒，凡芃右手拿一瓶，左手拿一瓶，兩瓶交替著喝，酒很快就去掉一半。

　　順著河邊的護欄慢慢地走，凡芃輕輕地回憶起往年的故事。那時候，她才多高？比護欄高一點點，從學(xué)校翻墻出來會掉進垃圾坑，因為腿不夠長，沒辦法和大家一起直接跳到馬路上。

　　記憶里的事情一點點浮現(xiàn)，好像初秋的河面泛起皺紋。凡芃把頭靠在護欄凸出來的磚塊上，對那個回憶里努力合群的小女孩笑了笑。

　　她決定釋懷了。

　　元宏慶在夜市樓上的茗雅酒樓門口送走了今天采訪他的媒體朋友，以及岳父岳母那邊的親戚，然后才從酒樓后門的夜市出來，想要沿著河岸走走，散散心。

　　他把銀灰色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搭在右手臂上，左手點上了煙，才走出沒幾步，就看見了頭挨在護欄上，穿著紅色長裙的凡芃。

　　她裸色綁帶高跟鞋束縛著的腳踝美麗，讓他一時忘了呼吸。嘴里叼著的煙都漸漸沒了火氣。

　　而隨著元宏慶走近，凡芃若有所感地轉(zhuǎn)過身來，雙腳靈動地轉(zhuǎn)向，酒意微醺的臉上漾起天真爛漫的笑容，她輕輕巧巧地鞠了個躬，道：“元總好呀。”

　　元宏慶愣了一下，雖然知道她是在借酒發(fā)瘋，但心里卻頗為受用。

　　“怎么這么晚了還沒回去？一個人也不知道害怕。”他順手把外套披在了凡芃的肩上，披上去之后他才后知后覺，這個動作完全是他自己都意料之外的。

　　理由么……一定是她的肩線太美好。

　　凡芃卻完全沒理他，自顧自地面朝河面喝起了酒，跟剛剛的少女嬌憨判若兩人。

　　“都這么晚了，要么我送你回去吧，我……車停在前面的橋下停車場。”提出送她回酒店的請求的時候，元宏慶摸了摸鼻子，說話的時候順便還把煙收進了兜里。

　　凡芃扭過頭，定定地看著他，“元總，你今年多大了呀？”

　　元宏慶腦子里有根線繃緊了。

　　誰知凡芃又把頭扭過去，一口氣喝完了右手邊的啤酒，接著說道：“你說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會不會還沒結(jié)婚，一個人開著車去街邊接小帥哥回家啊？”

　　元宏慶不由得一哂。

　　“元總，你為什么不快樂？”

　　“我？我哪里不快樂了？”

　　“你眉心皺紋很深呀，和法令紋一樣深。”凡芃惡作劇地笑了笑，“是有什么憂慮的事情嗎？怕老婆突然出現(xiàn)撞見你半夜勾搭和自己女兒一般大的人？”

　　元宏慶不加掩飾地道：“我愛人過世很久了。”

　　凡芃意識到自己借酒裝瘋搞得有些過分，于是真情實意地道了歉，“真對不起，元先生，我為我的冒犯道歉。”

　　“那你呢？如果我真的追求你，你會答應(yīng)嗎？”

　　“元總說笑了吧，你說不定連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凡芃，芃芃，形容茂盛的樣子。”

　　被他認真的嗓音蠱惑，凡芃也認真地打量起他。人不算高，但身姿挺拔，頭發(fā)濃密烏黑，明顯是被用心地打理過，而且身材比例也不算差，如果換上潮衣潮褲，光看背影，說不定還有一股少年氣。

　　“會，會心動的，但是答不答應(yīng)是另一回事，懂不懂？”

　　凡芃仰頭喝完左手里的啤酒，把空的啤酒瓶也塞進右手，左手騰出來，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元宏慶的頭發(fā)，繼而摸了臉，好像情人間愛撫一般流連了一會，然后放肆地吻了上去。

　　是她主動開始，也是她主動結(jié)束。

　　她摟著啤酒瓶自言自語。

　　“元總啊，其實今天我就是放縱我自己和你來一次露水情緣我也不吃虧的，我能對我自己負責，但是我怕你不行，我感覺，你有點動心了，你怎么能那么隨便就動心呢？你要是也抱著玩一玩的心態(tài)，大家好聚好散也還好說，你這樣我就狠不下心了。”

　　“你知不知道，有一種人是愛不起的，因為一旦愛上一個人呢，她就會變得不講道理，露出本性，讓愛上她表象的人接受不了，然后走向崩潰。”

　　“所以我覺得杜尚說的對，像我們這么配的婚禮雙方真是罕見呢。他知道我不會干擾一個不愛的人的私生活，他也知道其實我不值得他花費真心思。因為無論什么事情，我都能找出合理的借口，然后麻痹自己，就可以接受得順理成章。”

　　“他知道他不愛我，他要的是一個城里人做妻子，要的是面子；我知道我不愛他，我要的是一個高收入的適齡結(jié)婚對象，要的是里子。”

　　“我們明明是最應(yīng)該相愛的兩個人，但偏偏，他不喜歡我，我也不能愛上他。”

　　“可是我們還是要結(jié)婚了，元先生，我是不是很賤啊？”

　　她的左手還扣在他脖子上，右手里的啤酒瓶壓在他胸前，夾著啤酒瓶的指節(jié)都顯得青春活力，有著線條美好的肌肉和骨骼。

　　元宏慶喉結(jié)動了動，輕輕地抱住了她，想要把兩個高危啤酒瓶收下來。但是凡芃還是把瓶子捏得死緊，元宏慶使勁拽了拽，凡芃把頭靠在他肩上，小聲說道，“不要動我的武器喲。”

　　于是元宏慶半抱半拖地把凡芃帶回了停車場。

　　不過凡芃看上去人是醉了，手卻牢牢地扣著他的腰。

　　一手攙著凡芃，一手顧著她懷里高危的啤酒瓶，元宏慶打開車門的過程就變得格外艱難。

　　費勁搞了半天，也沒開開。元宏慶索性把凡芃松開，讓她靠在了車邊，小心翼翼把啤酒瓶拿出來放在了地上，才騰出手開車門。沒想到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凡芃右手抵在車上，定定地看著他。

　　她的眼睛閃閃發(fā)亮，眼角有哭過的紅痕，笑容里透露著邀請和挑釁的意味。

　　兩個保守內(nèi)向的人是享受不了愛情的，有進有退才能平衡，她能感受到元宏慶動了心，但是火苗不算旺盛。

　　那就要她來做主動方。

　　今天晚上，她是那個喝醉的人。

　　可是她自己心里明白得很，她早就是千杯不醉，百毒不侵。

　　一個人熬夜做設(shè)計的時候，半夜做噩夢驚醒失眠的時候，煙和酒簡直是她的愛人。

　　直到25歲生日那天，杜尚一臉珍愛地給她戴上訂婚戒指，約好拍婚紗照的影樓，憐惜地勸她愛護好自己的身體，戒煙戒酒。

　　她從那以后，收斂了鋒芒，安安心心準備著即將到來的“大人的世界”，修習(xí)各種社交技巧和造型技能，讓自己離“杜家的體面媳婦”更近一點。

　　凡芃相信，事情不是看愿不愿意才能完成的，精神上不愿意做的事，讓身體先動起來，精神總是會屈服的。沒想到，在她努力走向他的時候，是杜尚自己用力反向拉了她一把。

　　那個個子不高，留著寸頭，穿著干凈整潔的工作衫，總是在拼命工作，笑得一臉羞澀的農(nóng)村大男孩。

　　就這么理所當然地避開愛情，把婚姻放在了現(xiàn)實的框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