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手里的書卷,取開絲絹打著哈欠,“日漸長,困意也愈增了。”
“春乏秋困嘛。”陶陶笑著說,手里的針線全然不耽誤,“姑娘要不先小憩會兒。”
“如此也做不了其他,這樣最好。”
陶陶收拾好書卷,把車廂整理出個空位,正好夠歇息。
“一個時辰后你便叫我。”
“好的。”
路途雖不顛簸,但馬車輕微的晃動確實起到了安眠的作用,不一會兒便昏沉過去,感受不到四周的動靜。
以往,我極少作夢,就是夢到的也不過是些瑣碎繁雜之事,醒來不一會兒,便也忘卻。但這次,難得的夢境,與以往都來得不同。
夢境中的是一片荒蕪衰敗的鄉野,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處在其中的自己顯得格外渺小。
天是什么顏色,是否有日光是記不到的,但風的呼吸卻觸動著每一寸肌膚。
撿起一朵行將枯敗的花,它的顏色已然變得暗淡,但香氣確是存在。
“你在干嘛?”從身后傳來一句男聲,回頭看去,只見他離我數尺之遠,容貌形體一片模糊。
“你是誰?”緩慢地往他那邊走去,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使不著勁。
“你又是誰?”男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卻反問過來。
“我……”剛想脫口而出名字,卻發現張開嘴說不出來,一瞬間那個日日陪伴在左右的名字,竟然記不起來。
“你忘了?”
點頭。
明明見不清他的容顏,但卻看到他嘴角的上揚,那是一個好看的笑,且沒有過多得感情。
“我也是,記不到了。”
彼此沒有再說什么,我仍然一步步向他走去,卻始終見不到他的面目。終于疲憊讓我停留在原地。
不知什么時候天暗了,四周變得暗淡模糊,但男子卻發著一種道不清楚的光芒。并不耀眼,只是微弱的,發著剛能看到人形的光。
“天暗了,該回去了。”男子說著,卻沒有任何動作。
“你要走?”
“不,是你要走了。”
我詫異的看著他,“為什么?”
男子沒有回答,只是手輕輕向外揮動。風霎時變得急促,大得甚至睜不開眼,但還是努力的想要看著那個男子。這是一種無名由的執念,不顧風沙吹盡,大聲的對著男子前面所在的方向喊道:“還有會再見嗎?”
沒有答復,只有風吹枯草的聲音。
慢慢閉上眼,身體慢慢變得輕飄,記憶也慢慢恢復,在將醒一刻,耳邊有人低語道:“會的。”
迷糊中睡醒,陶陶貼心的遞來茶水。“姑娘醒了。”
“嗯。”接過茶水,全心所想得都是前面那個模糊不清的夢。
“姑娘可是作了什么好夢?”
“道不清說不明的怪夢罷了。”
陶陶笑笑,幫我整理儀容。
“如今到哪里了?”
“該是快到了吧。”
妝容整理清楚后,偷拉開帷幕一角,瞥見的是另一副風景。馬車行走在鄉野路上,邊上是片片稻田,落日的余暉籠照在青澀的稻苗上,一派金紅。在稻田盡頭與天相接之處,繚繞陣陣云煙,幾只鴉雀掠過,發出聲聲啼鳴。
“沒想到如此村野之地還有如此靚麗之景。”
“姑娘還是別再看了,風吹得怕著涼。”
“嗯。”聽了陶陶的話把帷幕放下,便同她聊了幾句。
“該是一年多沒去江寧賀府了,也不知道老祖宗身子如何。”
“老祖宗洪福齊天,身子骨定是好的。”
“不知云二哥鄉試備的如何。”
“姑娘不是成天說,云二爺是不世出的大學問家,日后定是要金榜題名的,區區鄉試自是不在話下。姑娘如此問,怕不只是擔心云二爺的鄉試,而是掛念住了吧。”
看著陶陶眼睛帶笑,嘴角上揚,耳根漸漸紅起。
“云二哥向來與我親近,掛念也是正常的,你這說的。”
“我可沒多嘴什么,姑娘別拗我。”陶陶嘴角的弧度更加明顯,“不過,我曾聽太太同老爺說起,有意將姑娘許配給云二爺呢。”
被她如此一說,臉羞紅,坐立不安。“還說沒多嘴,這是什么?”
陶陶輕笑出聲,我也不去理她,等她哄了半晌才再次開口。
“此次暖姐姐該是同我一起去’清月宴’了。”
“如今賀家,也就只有你和暖姑娘沒去過了吧。”
“是啊,不過如此正好,能和賀家三個姐姐一同去,前后都有照應。”
“咦,泠姑娘不是要出閣了嗎?”
“上次聽太太說,該是十月。”
“泠姑娘那般厲害,是嫁去哪個府上?”
“蒙田侯府。”
“就是前邊四爺、五爺說的那個懷桐公子的府上?”
“正是,是懷桐公子的哥哥,陸四爺。”
“前聽四爺所說,這懷桐公子可不是個文質彬彬之人,泠姑娘過去可不知是否會有麻煩。”
笑笑,拍拍陶陶的額角,“你都說了,泠姐姐是厲害角色,再麻煩,能奈何得了她?再則說,總歸是侯門之后,學識才華也如此淵博,修養定不會太差。”
“姑娘這么一說,好像是這樣。”
“我說的自然是對的。”
“夸你幾句,你便如此,以后才懶得說呢。”陶陶笑著瞥了一眼。
“那我就還是要聽人夸,尤其是姐姐你的。”
兩個人說說笑笑好一會兒,車緩慢停下來。
“這么快便到了?”輕拉開帷幕,眼前所處仍是鄉野路上,向遠望去連城的影子也看不見。
“怎么停了?”陶陶拉開簾子問外的老媽子。
“四爺、五爺所坐的那輛馬車好像出了問題。”
過了一會,輝澈和頡之走到馬車邊,透著窗說:“小妹,我們剛那輛車軸壞了,一時半會兒的怕是好不了。”
“要不就先讓你這輛馬車去,到了賀府派人來接我們。”
“那你們呢?”
“你這輛馬車過小,我們全坐上怕走得太慢,趕不上宵禁。我和頡之在這游玩會便好了。”
“那我也同你們一起。”
“誒?”輝澈和頡之十分驚詫。
“小妹,這鄉野之地,姑娘家多有不便。”
“都說是鄉野之地,哪有那么多的講究?且我瞧這落日西斜,一派祥和之氣,也想走動看看。”
“還是我和四哥先探探路,到時候領你來不是更好?”
“已經知曉的玩意,就沒那么稀奇,如是初次探索,不是趣味更多?”
輝澈和頡之無奈的互視彼此,試圖用各種理由來搪塞我,都被一一拒絕。
“姑娘還是算了吧,”一旁的陶陶輕扯我的衣袖,一臉為難的樣子,“如果被太太知道,要說你的。”
“這不是馬車壞了嗎?”
“姑娘!”
“好了,我定下的事,有人說的動嗎?再說下去,就該宵禁了。這樣,陶陶你和初靜、香雪她們先趕進江寧城,去通報老祖宗,讓賀府派馬車來接我們便好。”
“姑娘,這樣不妥。若是老祖宗知了,該怪罪的。”
“不會的,你們那么聰慧定會有主意。好了,快去吧。”不待陶陶拒絕,徑直從馬車上下來,來到輝澈、頡之身邊。
“你可真會為難人。”輝澈苦笑為難的看著我。
“四哥是心疼了?”
“胡拗人。”輝澈搖搖頭,指揮著馬車讓他們先行。
“若是老祖宗怪罪了,我可不替你擋著。”
“不需你,我自有辦法的。”不再理睬二人,走到道路左側,看著眼前美景,“我們走走吧。”不待二人回答,便慢悠悠的沿著路邊走下去。
“真是美如畫。”走在后頭的頡之輕搖著扇子說,“都說生在鐘鳴鼎食的人家好,我看作個農人倒輕松自在些。”
“農人自有農人苦,五弟如今是錦衣玉食、逍遙自在慣了,對于黎民生活之艱全然不知,自然會如此說。若你在這里干上兩天農活便知道該有多辛苦。”
“別說兩天了,就他那摘慣花,討慣胭脂的手估摸著都舉不動那鋤頭呢。”
頡之拿起扇子在我頭上輕敲下去,“就這么瞧不起你五哥。”
“不是瞧不起你,是你自個瞧瞧,四哥就比你大上兩歲,可人家卻老成持重,哪像你成天與這個姐姐,那個妹妹混在一堆。”
“好好好,姑娘說的是。”
輝澈一旁笑著,很快三個人便有說有笑起來。
“不知陶陶她們可已到江寧了。”游玩半個時辰,腿腳已生疲軟,選了棵大樹下歇息。
“這已是江寧近郊,來回如若及時該是快的。”
“可這天看是快要黑了。”天際已沒有前邊那樣迷人,一片黯淡,殘月于東方處緩緩升起。
“我們折回吧。”聽從輝澈的主意,三人緩緩悠悠地往來時的方向走去,但沒走多久便下起雨來。
雨不大,只稱得上細雨,但前一直安穩的空氣中掛起了斜風,一陣陣地把雨往面上吹令人十分不舒服。
“看來得在雨勢大前加快了。”
使力地跟著二人往前走,但還是慢慢拉開一段距離,讓輝澈、頡之不得不頻頻回頭等我。
“小妹若是累了,要不找棵樹歇息好了。”頡之心疼的拿出絲絹幫我擦去發絲上的雨珠。
雨勢愈來愈大,可如今所處的位置連馬車的方位都看不清,想了片刻對著頡之說:“好。”
三人到了一棵樹下,雖然能遮住些雨珠,但本被雨水淋濕的衣裳被斜風夾雨這么一吹,生了寒意。
“雨又大了起。”雨不在似前邊細柔,而呈珠狀掉落,看來我們錯失了趕回去的時機。
“不知那群小廝找不找得我們。”頡之往遠處展望,試圖看清。
“這樹也不能久待,”輝澈抬頭看著這棵樹,“樹太小,我們三個勉強站進,這雨如若再大下去,即便是站在樹下也該濕透。且這雨估摸著一時半會是停不下來。”
有些愧疚的看著二人,心里暗暗祈禱能有人趕來送傘。且四下張望,想能看到人跡,或許還能找到個地方躲避一時。就在這漫無目的張望中,于遠處小道看到了一個疑似涼亭的建筑。
“四哥、五哥,你們過來瞧瞧,那是不是個亭子?”二人來到我處的位置往那望去。
“看起來像是。”
“那我們現便過去躲過這陣雨吧。”
“可那亭子看來離我們未免有些過遠。”輝澈猶豫道,“且萬一他們找來了,那亭子也不是我們原先走得方向,怕會錯過彼此。”
輝澈說得有道理,雖然亭子能很好的躲過雨,但萬一錯過找來的人,那不是損失過大了些。可這雨看來一時半會是停不下來,躲在樹下的我們也被不斷透過樹葉的雨珠所折磨。
“小妹你覺得呢?”
思慮再三,“我們過去吧,雖可能彼此錯開來,但總比在這里一直淋著強。”
輝澈雖還有些抗拒,但也遵從了我的主意,我們三個一路小跑到了那個亭子處。
亭子不大,不論是形狀還是雕飾都十分簡陋粗糙,若是平時定連正眼也不會一瞧,但如今卻十分慶幸能找到它。
“四哥身上可有發燭?這有截蠟燭。”
輝澈四下找尋后,將一小盒發燭遞給頡之,頡之十分熟練的劃出火花,馬上燭光照亮了這破舊的小亭。
“真巧,這有蠟燭,不然該什么都瞧不見。”
往放有蠟燭的桌子走去,瞥到地上掉落著的幾張紙,拾起拂去上面的灰,發現是篇駢文。
“小妹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把剛讀完的一頁遞給二人,“是篇駢文。”
雖然粗粗的只讀完一頁,便迫不及待想把前后都讀上,這是篇從未見過的新作,字跡遒勁有力,且文章對偶得當,文思清楚,不得不為此興嘆。
“好作啊!”頡之剛看完一頁便忍不住驚嘆,且馬上湊上前來,想繼續讀完。
待我們三人都細細讀上兩遍后,無不為之感慨,就連一向不愛夸獎人的輝澈都開口:“能寫出’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這般句子的人,該是怎樣人物。”
(注:此文出處為唐·劉禹錫《陋室銘》,因水平有限便原文照搬,如有代入偏差請見諒。)
“這該不會是哪位居士所住之地吧。”
“不該是,能寫出如此賦文的絕非等閑之輩,可這附近的鄉野從未聽說有什么前輩居住,況如若是新作,斷不會遺留在此,或許是哪人抄來讀玩的。”
頡之聽完后點頭,“說得在理。”
“我倒覺得不是什么前輩所作。”拿著這粗糙的紙,心里有絲無名的情緒,這不只是被文章所帶動的亢奮,而是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小妹何以道得?”
“當今文壇大家當屬空月居士、照塵居士、楊玉歸、何江歲,新人則以懷桐公子、杜蒼、慕白、吳文夫人為翹楚,但無一人風格與此相同,便得以結論。”
“那我們算是探得一位文壇新秀了。”
“新秀定稱得上的,但讀來覺得此人心定不只限于詩詞歌賦。”
“該是個胸有抱負之人。”輝澈點頭贊同。
“只是這般佳作竟隨意遺留在此,未免太可惜,太大意了,也不知能否與此人見上面。”
“如有緣,定會相見的。”
閑談中雨勢慢慢小了下來。
“雨可算是小了,我們要不走吧。”
“這雨要徹底停還該過陣子,我倒都行,只是不知小妹意下如何?”
正像輝澈所說,雨要徹底停下來該沒那般快,趁著這個時候往馬車那趕,不定能在衣裳濕透前趕到。
“再等上會吧。”明明很贊同二人意見的,但不知為何話到嘴邊竟改了變。
輝澈大為不解,但也沒說什么,三人便又回到石凳上,靜聽風雨。
不遠處傳來沖忙奔跑的腳步聲,聽聲響像是往亭子這邊趕的,回過頭看去,因為天色已黑,只能看到一個男子持傘而來,至于樣貌打扮全然不清。
看來小廝終于找來了,但想想又不對,這方向與馬車相反,且他們即便來也不該不打著燈,于一片漆黑的鄉野小路上尋找是很容易迷失路的。
那這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