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的秋陽把老巷的青石板曬得發燙時,我總在古箏班的窗臺上擺一小束白菊。那是朱秀蕓生前最喜歡的花,她總說“白菊看著素凈,卻藏著股韌勁兒”。
接到醫院電話那天,我正在教孩子們彈《茉莉花》。鋼琴的顫音里突然插進護士的聲音:“陳女士,朱秀蕓女士搶救無效……”后面的話像被風刮走的銀杏葉,飄得無影無蹤。我握著琴鍵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涼意順著琴弦爬上來,凍得人發慌。
太平間的白被單蓋到秀蕓胸口,她的手腕上還戴著那只我送的銀鐲子——是我們在悉尼逛街時買的,她說“等子敬求婚,就戴著它去試婚紗”。我蹲下來,輕輕碰了碰鐲子,冰涼的金屬硌得指腹生疼,像她最后一次試婚紗時,笑著說“如玉,你看這裙擺夠不夠大”。
徐子敬是第二天從德國飛回來的。他站在靈堂門口,黑色風衣上還沾著慕尼黑的雪,看見我時,眼睛紅得像被揉碎的夕陽。“她昨天還發消息說,”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說想喝巷口張阿姨的銀耳羹。”
我遞給他一杯熱豆漿,是泰雷剛買的。他沒接,只是盯著秀蕓的遺像發呆,照片里的她穿著婚紗,笑得像朵炸開的向日葵。“都怪我,”他突然蹲下去,額頭抵著冰涼的地磚,“我該早點回來的。”
那些日子,老巷的銀杏葉落得滿地都是。泰雷每天早上來古箏班,都會默默掃干凈門口的落葉,再給窗臺上的白菊換清水。有次我對著秀蕓的空座位掉眼淚,他從身后輕輕抱住我,下巴擱在發頂:“哭吧,哭夠了,我們就去看她喜歡的銀杏林。”
徐子敬來找我,是在秀蕓“頭七”之后。他約在中南財大的銀杏林,還是那棵我們十五歲時躲雨的老樹下。他瘦了太多,西裝外套晃蕩著,像掛在衣架上。“如玉,”他開口時,聲音里的沙啞能刮出屑來,“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風卷著銀杏葉落在他肩頭,像層薄薄的雪。我望著他眼里的紅血絲,突然想起高三那年,他在汽修店門口說“等我賺錢了,就娶你”,那時他的手背上還沾著機油,眼里的光卻亮得嚇人。
“子敬,”我深吸一口氣,撿起片完整的銀杏葉遞給他,“秀蕓走了,我們都很難過。但你需要的不是我,是時間。”
他捏著那片葉子,指節泛白:“我知道我以前混蛋,我錯過太多……”
“不是錯過的事。”我打斷他,聲音輕得像嘆息,“是我們都往前走了。我現在很好,泰雷他……”
“我知道。”他笑了笑,眼角的細紋里盛著化不開的澀,“他對你很好,我見過。”
那天的銀杏林很靜,只有葉子落在地上的沙沙聲。他說起在德國的日子,說秀蕓總催他“早點回國陪如玉”,說她偷偷存了好多我們初中時的照片,說“她比我懂你”。說到最后,他從口袋里摸出個小盒子,打開是枚銀杏葉胸針,“本來想在你們古箏班開業時送的,秀蕓設計的,說你戴肯定好看。”
胸針的銀葉上,刻著行小字:“我們仨,永遠。”
我把胸針別在風衣上,陽光透過葉瓣的紋路,在衣襟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子敬,”我望著他,突然笑了,“去看看秀蕓吧,她肯定不希望你這樣。”
他沒再說話,只是朝我揮了揮手,轉身時,風衣下擺掃過滿地銀杏葉,像在跟過去告別。
后來聽說,徐子敬把秀蕓的設計稿整理成了書,扉頁上印著我們仨的初中合照。他沒再回德國,在武漢開了家公益畫室,教留守兒童畫畫,畫室的名字叫“銀杏”。
古箏班的窗臺上,白菊換了一茬又一茬。泰雷偶爾會提起他:“昨天在巷口看到子敬,他給張阿姨送了幅畫,畫的是咱們古箏班的窗戶。”
我笑著調弦,《漁舟唱晚》的旋律漫出窗外,和著銀杏葉的沙沙聲,像首未完的歌。指尖劃過琴弦時,觸到那枚銀杏胸針,冰涼的金屬下,是慢慢暖起來的日子。
原來命運從不是故意捉弄,是讓我們在失去里學會珍惜——珍惜曾經的笑淚,珍惜眼前的溫熱,珍惜那些藏在時光里的、未曾說出口的惦念。就像此刻,風穿過老巷,銀杏葉落在泰雷的肩頭,他正彎腰幫我撿琴譜,陽光落在我們交握的手上,安穩得像首唱不完的民謠。
有些愛,注定只能留在回憶里;有些路,終究要和新的人一起走。但那些共同走過的時光,那些刻在生命里的名字,永遠都是心底的光,照著我們,慢慢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