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漁征兵尉熊侗,徐知縣身邊的大紅人。
但在南漁百姓眼里,熊侗就是南漁活著的閻王,行走的災星。
只要是熊大人上門,那大抵只有兩件事做。
一是征丁上抗妖關。
二則是送來塊帶血的腰牌,告知可以辦白事了。
原本前任的吳大人那會,南漁的大戶人家還有些許辦法,譬如提前一年上山逃役,又譬如打斷自己一條腿。
再加上些許打點,吳大人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向上頭報了人丁折損。
但熊侗來的第一年,就把自斷腿的用板車親自送到了建安,又把提前逃役的家里老輩綁了,揚言小的不去老的去,把人從山里逼了出來。
自打熊大人到任,南漁縣竟已連續五年征丁零折損,可見熊大人手段之高明。
不過今日卻是難得,竟是遇著連他也覺得棘手的人物來。
“包吃包住不?要有得…小子就去。”
“包吃?包住?”熊侗一時竟被問住,不由得緊盯著眼前這個正在賣身葬父青年人,似乎想從這家伙臉上看出點門道來。
畢竟這五年來熊侗見過太多太多逃役的花樣,有假裝哭的不能自己暈厥的,有威脅上吊的,有故作鎮定以如廁為由想翻墻而逃的,五花八門。
而眼前這個名喚張不器的小子,又是南漁縣梧桐街上出了名的小騙子,熊侗自然不得不防。
“大抵是有的,”熊侗謹慎思慮了陣,開口說道:“但本官也只是責本縣抗妖關征丁事務,至于抗妖關,卻也沒進去過,沒法給你打這個包票。”
“那…小子不去了,”張不器搖了搖頭,又是抱起了原本置于地上的破木匣子,“還是賣身葬父靠譜些。”
“由不得你!”
熊侗沉聲而道:“關里急令,大捷八十年七月十五生人,必須入關,生者見人,死者攜其靈位,你…躲不掉。”
“這…”張不器抱緊著那破木匣子,卻是眉頭微皺。
兩人就這么大眼瞪小眼的在大街上對峙了有半柱香時間,張不器終于是開口。
“要不大人你請我吃面,我就去。”
“吃…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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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這還是第一次站得離自家面攤如此之遠。
但沒辦法,誰叫自己這本命年行大背運,南漁活閻王跟街上出了名的賒賬鬼非要在他這早餐。
熊侗黑著臉,看著桌上三個大空碗以及還在收拾第四碗鯉魚焙面的張不器。
有些能理解這小子為何如此看重關里頭的吃住問題。
“呃…”第四碗見底,張不器似乎終于飽足。
但還不忘揮了揮手向街對面的老李喊到:
“李老板…麻煩再炒三份雞蛋面,荷葉包著,我要帶走。”
“你…”熊侗咬著牙:“還打包?”
張不器卻很是認真的點了點頭:“那不然小子一會吃什么?哦,對了大人,我之前還在李老板這吃過兩頓,欠了七碗,要不大人您看…”
熊侗徹底敗下陣來,從腰間錦袋里摸了一兩遠遠的扔給了老李,這才黑著臉回過頭來。
“你莫不是餓死鬼投胎?”
張不器此時卻是神情微變,頗為認真的說道:
“大人,我上輩子是被雷劈死的,絕不是餓死的。”
“罷了,你上輩子怎么死的不重要,”熊侗手指點桌,決定還是單刀直入。
“張不器,你知不知道抗妖關是什么地方?”
“知道,殺妖的…”
說罷張不器似略有所思,又改口道:“大人,您別責怪,其實那地兒叫殺人的更貼切些。”
“你倒也敢說,”熊侗難得的笑了聲,指了指桌上的空碗。
“十五年,只要你能活著回來,這面你一天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要是你能像建平那位一樣學了些神通回來,說不準本官見著你還得自稱聲下官。”
張不器擺了擺手:“大人,您可別誆小子了,誰不知道抗妖關那地進去是個人,出來就剩塊腰牌了。”
“可不一定!”
熊侗搖了搖頭:“原本是不錄孤鰥獨者的,但你這調令也是奇怪,是按著生辰盡數征調的,還是這些年來的關里第一次發的急令,說不準…有什么異動。”
“急令?那…全南漁就我一個?”
“還有一個,十一年前掉水里沒了,一會我去那家取他靈位。”
說罷熊侗從腰間摸出塊像是燒紅了的鐵牌來,塞到張不器手里。
“面你也吃了,給你半個時辰,告知父母鄉老,親朋好友,再可自備一甲一稱手兵刃,不必駕馬,半時辰后北門那等我,”
“要逃也可以,你可以試試…”熊侗不忘補了句。
“半個時辰?”張不器有些驚愕。
“往常自然都是三天,但這是急令…”
熊侗開口,又復說道:“你便知足罷,南漁離建安還算近些,才有得給你半個時辰。”
熊侗說罷起身要走,卻是忽聽聲:“大人且慢…”
卻是張不器突然抱起腳邊的破木匣子,以袖掩面悲慟而道:“大人,老父親…還未入土…”
“你莫誑本官,你爹張定山,抗妖關里的烈骨,”熊侗臉色鐵青著道:“你卻在這污他名號?”
“大人,你有所不知…”張不器指了指懷里的破木匣子:“這是我義父…”
“啪”,熊侗把一兩銀子狠狠的砸到了桌上轉身便走,似是給氣的不輕。
張不器又在老李憤恨的眼神中,硬要了碗鮮河蝦面吃完,才提著三包雞蛋炒面拐出了梧桐街,到了媽祖廟前。
至于那破木匣子,卻是順手扔在了梧桐街那棵大梧桐樹底。
反正裝的是石灰粉,扔哪都一樣。
“十包鹽粉,十包辣椒粉,掌柜的有鐵鍋菜刀沒?還有磨刀石…”
雖在南漁自幼長大,但這媽祖廟前的雜物鋪子,算上這次,張不器才是第二次來。
張不器還記得第一次來時,是扮成小和尚上門化緣。
掌柜的人不錯,雖是識破了他,但仍給了三個饅頭跟碗白菜豆腐湯。
所以這回手里有錢了,張不器第一時間就是到這家雜貨鋪子采買。
一番挑揀,差不多把普通人家該備的庖廚用具都買了,張不器才發現確實買的多了些,干脆又要了個粗布背袋,全塞了里頭。
唯獨那口小鐵鍋無論如何也裝不進去,掌柜的給綁了條草繩,讓張不器背著。
這還不算完,又進了縣里那家老字號的陳記包餅鋪。
買了十大張干面餅,這陳記家干面餅據說是添酒而作,量足不易腐,且別有風味,于南漁遠行人中素有好評。
張不器一時沒忍住,又要了一張直接拿在了手里,竟是不回南門外的茅草屋,直接邊啃著邊往北門而去。
北門口處,熊侗正立于馬車旁整備,卻遠遠見著一人背著口鍋,左手拎著三包炒面,右手提著十張大面餅,兩指間還夾著張啃半了的。
“你這是去逃難還是去抗妖?”熊侗黑著臉問到。
“差不多意思…”
張不器把背囊鐵鍋卸到了馬車里,又把餅跟面都放在了鍋間。
這才坐上馬車拍了拍手道:“橫豎都是個死。”
“都要死了還不忘了吃?”熊侗搖了搖頭坐上了車,持韁駕馬道:“走了。”
馬車起馳,帶起了一陣沙煙,張不器回頭望了眼模糊不清的南漁縣北門,又回頭望了望手中面餅,一口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