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木躺在晃晃悠悠的臥鋪車廂,夜色沉沉,其他旅客早已酣入夢鄉,有人鼾聲如雷,此起彼伏。
三木卻異常清醒,不是呼嚕聲吵得他睡不著,比起那些列車連接處摩擦時傳來的嘎吱聲,或者兩車相會時卷起的風聲,甚至是腳走在過道的聲響(最刺耳的是一個女人走路不抬腳蹭地的聲音,好像在三木的耳膜間磨擦),呼嚕聲反而更好受一些,那此起彼伏、抑揚頓挫的聲音已是常態,三木在心理上和耳膜間都已適應了。
什么東西?原來是一個枕頭從上鋪掉了下來。三木從下鋪起身趿拉著鞋,拿來枕頭遞上去。那人在睡夢中頭也不抬眼也不睜右手彎到腦后瞎摸著。三木呼叫不應,把枕頭塞到他手邊。那人接了去,又在迷糊中睡去了。
不遠處,過道的邊凳上坐著一位老年男人,腰挺得直直的,沒有一點睡意,精神頭好的很。
窗玻璃上反射著墻板處昏黃的地燈光,倒像是一面鏡子呢,映照出臥鋪里凌亂的被褥,小桌上的水杯、桶裝方便面、看不分明的塑料袋。
“那袋里裝的是什么?”三木想,轉念喃喃自語,“管它是什么呢。”
鐵道旁的樹啊房子啊在鄰近燈火的照耀下倏地闖入視線,又飛速地退去,消失了。
這兩界面物景相疊,卻又互不影響。三木專注于車內影子的時候,便忽視了窗外的光景;他想了解窗外景物,車中的倒影又模糊不見了。三木在這兩個界面中相互凝視,好像兩個界面的景物又交融起來,分辨不清,把三木帶入一個虛幻迷離的世界。
“是因為燈光還不夠亮吧,也許某一方面的燈光過于強烈,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吧。”三木琢磨。
他定晴凝視著黑漆漆的窗外。列車通過一個小站,站臺上燈光耀眼,可車中倒影依然可以捕捉。
“的確奇怪哪。”
車停了,呼嚕聲更加響亮。在三木聽來,這反而是有生氣的,可以打破夜的寂靜。三木摸出手機來,看看時間是四點零五分。他側耳傾聽,可以聽到車外草叢間蟲子的鳴叫聲。
“暗夜并不沉寂。這是哪兒啊?依時間算來,大概是到了湖南的地界吧。”
三木想去海邊,他要往南走,一直往南走,見到大海。“大海有什么?大海也沒有什么,一個接著一個永無休止的海浪。”
海浪并不為誰翻滾,人們卻為此著迷;就像飛蛾撲火,火只是燃著,無謂光明。
深夜里,三木的頭腦中有個念頭清晰起來,這不是分析得來的結果,而是一下子頓悟的,“我是逃來的,逃向大海。這意味著什么,失敗嗎?能夠意識到自己的失敗,自己的逃,也算是清醒的吧。阿Q啊。”三木無可奈何地輕輕搖了搖頭,“誰讓自個得了高血壓呢?人總得面對現實吧。”
年過四十,各種病都來了,腰椎、高血壓、牙齒也開始掉了。最近睡眠不太好,每每后半夜醒來,得上一回廁所撒尿。十年前,三木每晚香甜入睡,一天深夜里電閃雷鳴,三木居然安睡得毫不知情。所謂的“四十不惑”,也許正在于此吧,知道自己的不足,然后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醫生吩咐:少鹽,少肥肉,多鍛煉,別勞累——勞累是沒辦法的,只要工作,就必然……
三木在大學里學的電氣專業,畢業后陰差陽錯當了一名中學物理教師,每日面對的學生大多是學藝術類的,物理水平可想而知了。他的課不少,又要成績,還不能按三木自己的教學方法,對于三木這個隨性的人來說,那些條條框框無疑束縛住了手腳,讓他很難大施拳腳。
三木最喜歡的是電學,這喜好還是從他老爸那里繼承過來的。老爺子對電學可謂癡迷,家里的電器壞了,老爺子就欣喜若狂,又一次拆下來研究研究的機會來了。馬路上碰到一個別人家扔出來的爛電器設備,也要撿回家里搗鼓搗鼓。老爺子退休前最擅長的是電機,據老爺子向三木夸耀,他布線過最大的電機的定子鐵芯,人是可以站在里面的。可惜老爺子只是初小文憑,這些電機知識都是在四十歲以后接觸到電機自學成才的。
三木耳濡目染,對電學也自然有所喜好。
“好在是物理老師。”剛上班時三木自我安慰。
在實踐中教學和研究有很大差別。學校基本上沒有什么實驗課,不過是把書本上那些公式呀題呀讓學生死記硬背罷了。那些教學的條條框框占去了三木的大部分時間。
“形式主義害死人哪!”三木感嘆。這讓很認真負責的三木心煩意亂——不好好干不是他的性格,認真做吧,卻又沒什么實際意義。
三木對物理,尤其是對電學的熱情終究耗不過時間,慢慢地消失了。
“讓我去教語文吧。”三木覺得自己更適合教語文,帶著年輕人聲情并茂地朗讀一篇課文。
“你沒有教語文的資格。”領導如是回答。
三木愛好看書,對思想類文學類的書籍認真閱讀過,歷史、地理、自然知識也都感興趣。
三木人到中年,心灰意冷,生活隨性,與人無爭。
“你這種人也得高血壓?”一個關系很好的同事打趣道。
“是啊。”三木笑著,那笑意中有些許酸楚。
三木故意選擇了這種慢慢的火車,他不想逃的太快。
“海,不過是一個在地理上的目的地;看海是一種心情,只是想象中的美好吧。”三木這樣想。
此刻,三木倒是挺享受這個過程。火車慢慢悠悠,路基兩邊山坡上陽光灑向綠油油的樹木,更加青翠欲滴,有一些調皮的枝葉撲面而來,好像伸手就能抓住似的。有一些房子依山坡而建,屋里的家什都看得清清楚楚。
“要是在這種地方吃飯或者小孩子游戲,都是一種享受呢,比那些鋼筋混凝土里的鴿子窩強多了。”三木自言自語。
鐵路邊還有一些墳頭,裝扮得花花綠綠的,可笑極了。
“難道它們也要看看火車嗎?”三木這樣想著不由地笑了,“也許那些墳頭早就有了,只是后來修鐵路驚擾了它們吧。”
偶爾會掠過一條清淺的小溪。
“真讓人神往啊,溪水里有魚吧。真想在前方站下車,徒步回去尋這自然的山水呀……這是哪兒?”三木關注著急忙忙向后跑去的車站站牌兒。
一個小站,白色的水泥柱站牌上顯示著“石門縣站”。
火車爬過一條長長的隧道,發出轟隆轟隆的響聲。
“那幽深暗淡讓人有安全感哪。”三木心想,他又想起一位女網友說的話來,“現實殘酷,不逃不行啊!”
此刻,三木正在逃避。逃向萬籟寂靜,荒蕪人煙;逃向孤獨。
說出此話的女子是一位嘰嘰喳喳的百靈鳥,她在游戲群里,能夠不住地說上一整宿。然而,三木從她的私信里又了解到,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大約在兩年里,她卻沉默不語。
“她也在逃避嗎?”
三木掏出手機,無端地在她的私信上寫了幾個字,“想去海邊嗎?”發出去了。
不一會兒,三木才反應過來,他自己也驚愕了,“這是我發的嗎?真是的,一點腦子都沒過。難道這就是弗洛伊德所謂的無意識嗎?無意識才是人的真實想法。”
對方回應過來了。
“到哪里?”
“天海市。”
“那里的海鮮很好吃。”
“嗯嗯。”三木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圖像,“我明天下午就能到天海。”
“你現在在哪里?”
“火車上,到湖南了。”
“什么火車?這么慢!”
“專門選的慢車,想在車上晃悠晃悠。”
“為什么?”
“因為沒有目的地,坐上三天三夜才到的牛車,也許哪一刻突然心血來潮,拎包就下了車。”
“你這個想法也很獨特。”
“兩邊都是山巒樹木,還有一條小溪。真想在前方站下車呢。”
“向往深山老林,這是一種返祖現象。”
“嗯嗯。”三木又發了一個小人點頭的圖標。
“呵呵,這也不反抗嗎?”
“我覺得你說的對。”
“哈哈!大叔,騙你呢。”
“嗯嗯。”
“哈哈。爆照了。說什么都‘嗯嗯’的人,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
“到海邊給你拍一張吧,車上拍不好。”
“手機里沒有以前照的嗎?”
“沒有啊。”
“一看就不擅長拍照。我手機里可隨時有啊。”
“那你發一張玉照過來。”
“哈哈,又想騙我照片。你先發一個。”
“不行啊,就照了一張臉,皮厚的臉啊。”
“那好吧,那我就發一張——哎呀,又要上當了。你確定要去海邊嗎?”
“嗯嗯。”
“那我也去。”
“不上班了?”
“明天是星期五。我后天上午過去啊,反正離那兒也不遠。”
“我可要多呆幾天。”
“那我就星期一病了,請個假好啦。”
“嗯嗯。”
“你是說我太隨意嗎?不想上班就不去上班,沒有責任心嗎?我告訴你,上了十幾年班,我可從沒請過假啊。”
“你想逃避?你的工作不是挺好嗎?每天唱歌跳舞教孩子。”
“孩子們倒是挺好。我也很有耐心,真的,我教的非常好,認真負責,受到家長們的一致好評。”
“男家長吧。”
“所有的,一致好評呢……哎呀!大叔,你好討厭。現在像我這樣認真負責的人真的很少了。”
“嗯嗯。”
“哈哈,我的臉皮是不是很厚啊。”
“不算厚,也就城墻拐彎兒吧。”
“什么意思?”
“你們那里沒有城墻嗎?你到我們古城去看一看,看看城墻拐彎處的厚度就知道了。”
“哈哈!那說的是你吧?”
“嗯嗯。”
“別老嗯嗯的。”
“嗯嗯。”
“大叔,叫你‘嗯嗯大叔’好了。”
“嗯嗯。”
“哎呀!說實話,我真想見你了。不過……”
“?”
“不過……我可不喜歡看書。”
“嗯嗯。”
“討厭,這‘嗯嗯’是什么意思?”
“是說:書是記錄言行的文字,你不善于看表面的文字,只關心事物本身,或者說本質,那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
“哎喲喂,這話我愛聽。我真的想見你了。”
“會讓你失望。”
“為什么?”
“因為是一個大叔,還是一個逃避的大叔。”
“還是一個只會‘嗯嗯’的大叔。”
“嗯嗯。”
“哈哈。好吧,后天見。”
“后天見。”
“這也太突然了。這就是所謂的約網友嗎?”三木對自己的行為表示驚疑,“這是我自己的決定嗎?”
三木不想刨根問底了,這一次出來他什么事都不想,甚至把手機中他最喜歡瀏覽的平臺軟件都卸載了。如果實在煩悶的話,就從背包里取出書來翻翻。那三本書是他動身前專門從圖書館里借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