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魏昭換好騎裝出來時，就看到秦王和韓之棟在離幾人較遠(yuǎn)的地方說著話，既然蘇未央和顧文卓都沒有過去，那幾人自然都識趣的沒去打擾。
魏昭接過小廝遞過來的馬韁，安撫的拍了拍身旁棗紅色小馬，隨即利落的翻身上馬，剛要扶她的小廝手都不禁一頓。
魏昭看了眼遠(yuǎn)處的兩人，目光沉了沉，但很快又堅定的望向無際的原野，低喝一聲，揚(yáng)起馬鞭，飛沖出去。
“五姐！”魏冬剛在魏景期的攙扶下顫顫巍巍的坐到馬上，就看魏昭已經(jīng)離她越來越遠(yuǎn)，心急又不敢動彈，只能伏在馬背上沖魏昭急切地喊著。
“阿昭！？”魏景期聽到魏冬的呼聲，猛地抬頭去找，剛想沖去追，可又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沒把馬牽過來，這還哪里追的上。
魏昭能聽到夾雜在呼嘯風(fēng)中的呼喊聲，可她不舍得回頭。
迎著疾風(fēng)，魏昭激動的揚(yáng)起頭，眸光亮的駭人，她用盡全力才壓抑住自己內(nèi)心肆意昂然的興奮。
當(dāng)一人，一馬，奔馳在這片原野之上時，她或許能聽到馬身極速略過枯草時，傳來的沙沙聲。或許也知道此時坐下馬兒正長鬢飛揚(yáng)，仰天嘶鳴。
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這一刻，魏昭只知道，她真正的感受到了那種天地悠悠唯我獨(dú)在，睥睨萬物的傲然感。這種強(qiáng)烈的震撼正席卷著疾風(fēng)一遍遍沖擊著她的心臟。
她甚至覺這無盡的天地間只留下了自己，這飛揚(yáng)的風(fēng)都在拼命的給予著她渴求的自由。
那邊秦王也聽到了喊聲，順著看過去，卻不由瞇起了眼，只見女孩身穿火紅色的騎裝坐在馬上，風(fēng)馳電掣，縱橫在天地間，殷紅的裙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絲帶獵獵翻飛，好像這是這世間的一切都失了顏色，只剩這無際曠野間唯一的光亮。
秦王看著女孩颯爽的身影，勾了勾唇角，還是這般模樣才像她。
半晌，秦王收回心緒，緩緩開口問道，“處理的怎么樣了？”
韓之棟清楚秦王問的是前幾日左右威衛(wèi)整頓軍紀(jì)的事，說是整頓軍紀(jì)實則是要尋個理由清理掉宋家安插的人，也正是在那天恰巧在婉君閣遇到了顧文卓。
＂該清理的都清理了。＂韓之棟想著前幾日的清繳名單，皺了皺眉。宋玨安排的人比他想的要多，甚至最后查出來的還有一名兵曹參軍事，一名長史，兩名左右司階。其中很多人都是殺了原本的人，直接冒名頂替安插進(jìn)來的。想來宋家是根本不怕被查，等韓之棟得到消息趕到時，人早已死于非命，死無對證。只是可惜，最后韓之棟還是沒有找回那些原本士兵的尸身，無法妥善的交還給他們的父母了。
＂顧家呢？＂秦王垂眸扯了扯馬韁，坐下的俊馬在原地跺了幾步，呼出了幾聲低鳴。
＂顧家做事還算上的了臺面，都是走了明路才放進(jìn)來的。＂韓之棟看了眼遠(yuǎn)處的顧文卓，＂也都清理干凈了。＂
＂這件事辛苦你了。＂
＂整頓軍紀(jì)，本就是臣份內(nèi)之事，是勞王爺憂心了。＂韓之棟看向秦王，神情嚴(yán)峻。
秦王抬眸，輕笑了一聲，＂你不必這么緊張的，＂才轉(zhuǎn)頭看向韓之棟，笑了笑，＂你可以告訴柱國準(zhǔn)備班師回朝了。不至年底，柳家前去邊關(guān)接替柱國做收繳工作的旨意就會下來。＂
＂是柳家？＂韓之棟楞了下，神情一凌，翻身就要下馬叩禮。
＂欸。＂秦王一把拉住他，作驚的兩人的馬都踏了幾步，眉眼具笑著說，＂你這樣，別人還以為我要罰你。＂
韓之棟直直望進(jìn)秦王漆黑幽深的眼眸，正了正神色，極為鄭重地道，＂韓家謝王爺成全。＂
秦王看著韓之棟沒有言語，轉(zhuǎn)而望向高渺的天際，輕搖了搖頭，＂這本就是本王該做的。日后蓄精養(yǎng)銳才是要事，一切還得勞煩柱國和韓家。＂他依舊眺望著遠(yuǎn)方，眸光中藏盡了山河，半晌才輕嘆了口氣，悠悠地說，＂之棟，整個大梁，還得倚仗韓家啊。＂
韓之棟聽到秦王說到大梁時語氣高昂，后又突然轉(zhuǎn)折而下，其中蘊(yùn)含的無論是對整個朝野上下的失望，還是對韓家極為鄭重的囑托，都讓他心里猛然一震，一種久違的痛感劃過心尖，眼神都不由暗了暗，甚至連一句“定不負(fù)囑托”都說不出口。
他突然感覺好像從沒有任何時候會像現(xiàn)在這一刻，所有的言語都顯得異常蒼白而單薄，承不起這樣的重諾。
秦王突然笑了，語氣輕快了幾分，“這件事還得謝宋相成全，柳家也算他一手扶持起來了。”
韓之棟微微頷首沒有回答，這件事給了韓家養(yǎng)軍蓄銳，休養(yǎng)生息為日后夷人反撲做足準(zhǔn)備的時間，其中的重大意義絕不是那幫朝堂上那幫陰翳的文人能明白的，他們盯著的永遠(yuǎn)不過是那拿無數(shù)鮮血換來的兵權(quán)。
韓之棟看向身旁人堅毅的側(cè)顏，曾經(jīng)少年已有了漸成的威嚴(yán)氣勢，他突然覺得很慶幸，這就足夠了，足夠他和韓家誓死效忠，開疆辟土，將這大梁的萬里河山都奉給這個人。
也許總會等到那一天，他是君，他是臣，他們之間會隔著冕冠十二旒遙遙相望，九階臺下再談君臣情義。
他突然想再喚他一次，懷瑾，再聽他喊他一次，兄長。可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出來，有些話終究再也說不得了。
兩人默契的沉默著，他們之間從不需要再多說什么，也容不得有太多情緒。
過了很久，他才聽秦王問道，“未央和我說了程英的事，還沒查到嗎？”
“程家人口風(fēng)很緊，只說是程英觸怒了程家長輩，所以被逐出了程家。但調(diào)查的人說，當(dāng)年與那事有關(guān)的人全都死了，一個活口都沒留，不知是成家人的手筆還是……程英做的。”韓之棟想著之前調(diào)查出的事，皺了皺眉，如果這件事真的是程英做的，那真的可以說是心狠手辣，罔顧人倫。哪怕他早已看慣了生死，想起來都覺得不寒而栗。
“那婦人的狀書遞上去了？”秦王皺眉問道。
“遞上去了，程英雖是掛名的師爺，李縣令都不敢得罪他，但這種人命的官司，不出意外還是要程英處理的。＂
＂未央的人做事很謹(jǐn)慎，所有的證據(jù)都指向了夫人的兒媳，五百兩銀子也準(zhǔn)備好了，失察和瀆職的罪名，程英是無論如何都逃不了的。之后王爺再叫程英上京問話，想來顧憲司也說不出什么。”
“看緊程英，做事要適度，但他能察覺到什么地步就看他的本事了”秦王頓了頓，又淡漠的看了一眼韓之棟，才緩緩道，＂還有宋玨。＂
＂臣明白。＂韓之棟看著秦王晦澀不明的眼神，點了點頭。
＂繼續(xù)查吧，如果沒有把柄，等真的進(jìn)了京，我可管不住他會去投奔誰，我不想最后功虧一簣。＂秦王輕舒了一口氣，轉(zhuǎn)頭又問，＂宋玨最近在干嘛？＂
＂這次清繳的事，宋玨應(yīng)該料到了，什么動作都沒有。但有件事臣覺得奇怪。＂
秦王疑惑的看了韓之棟一眼，＂你說。＂
其實韓之棟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奇怪，想了想還是覺得該回稟秦王，＂中秋那天，宋玨是和魏家兄妹一起在蕓樓過的。＂韓之棟看著秦王意味不明的臉色，垂眸繼續(xù)道，＂據(jù)回來的人說，的確是巧遇。那天魏家兄妹沒訂到位置，是宋玨主動解了圍。＂
＂本來臣覺得可能宋玨是想結(jié)交魏景權(quán)和魏景期，但事后宋玨卻也沒有任何行動。臣就偶然想起了那日在顧府花會跟著宋玨的小廝曾回稟說。＂韓之棟皺了皺眉，神情有些復(fù)雜，＂那日宋玨見過魏姑娘。中秋那天，也是魏姑娘作主同意的。＂
秦王聽完，似笑非笑地'哦'了一聲，望著遠(yuǎn)處策馬的身影，瞇起眼睛，＂還挺有趣的。＂
半晌，韓之棟猶豫了一下說，＂但魏姑娘還是個孩子……＂
＂你去找文卓他們吧。＂秦王打斷了韓之棟的話，笑著看向有些愣怔的韓之棟，狠拽了下馬韁，馬兒后仰嘶鳴，前蹄踏空，＂本王倒也想看看宋玨好奇什么？＂話音剛落，馬就像離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韓之棟還沒緩過神來，直到聽到身后人停在他身旁，才偏頭看過去，“陸統(tǒng)領(lǐng)還是不要過去比較好。”
陸風(fēng)好似沒聽到一般，依舊緊緊盯著秦王的背影，哪怕帶著面具，韓之棟也能感覺到他身上的寒氣，輕嘆了口氣想，這陸風(fēng)眼里恐怕只有王爺，或許連太后都沒辦法撼動他。
＂啊！＂
韓之棟兩人聽到魏冬的叫聲，不由看過去，結(jié)果正好看到蘇未央正和魏景期兩人不耐其煩地教著魏冬騎馬，韓之棟無奈地勾了勾唇角，蘇未央可能真的是很喜歡魏家人，從剛剛就一直跟著說話，找不到話題也在一旁裝的一派霽月清風(fēng)之姿，恐怕就算魏景期想有告辭之意，看著他那樣姿態(tài)，拒絕的話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吧。
但他真的累了，他恐怕沒法裝著客套了，不知為何總想能快點去看看他，哪怕安靜的待上一會兒，不用說話，也是好的。
他不知這次之后還能何時再見到他。
韓之棟不再理會任何人，拽了拽韁繩就往那個背影緩緩過去，
萬頃原野之上，天空看著很低，低的像是抬手就能掬起一捧藍(lán)色，順帶著把大團(tuán)卷曲的云彩撕下來一塊。
“這天倒是很藍(lán)。”顧文卓喃喃感嘆道，好像是和自己說的，又好像是和身后的人在說，他甚至不用回頭也知身后是誰。
韓之棟在他身后靜靜地看著景色，一言不發(fā)，他想，顧文卓應(yīng)當(dāng)是個不凡的人。
曾經(jīng)他聽顧尚書夸過蘇未央的天賦，是對世間萬物共情的能力，“傷春悲秋”本是一種對感情的延伸——是“看山不是山”。但他覺得顧文卓不一樣，他純粹無畏，他理所當(dāng)然，也許山野在他面前就是山野，天空就是天空，萬物就是萬物，這是更高的境界——“看山就是山”。
韓之棟忽然很想知道，在顧文卓眼中，他到底是怎樣的，是否也是一個傷痕累累，滿身負(fù)重的過客。
“阿翼，回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