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魏昭心里記掛著事,一夜也沒睡安穩,天一亮就起了身。掀開簾子一看,雖門窗尚掩,卻見窗上光輝奪目,魏昭赤著腳走到窗前,不禁抬手輕碰上去。
一指冰涼,日光已出,天應是晴了。
魏昭淺勾著嘴角,忙揭開窗屜,傾身往院中望去,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將有一尺有余,天邊一際已泛起微白,曙色撕破昊天穹廬,水似的傾泄下來。
“姑娘!快回去,別著了涼!”云熙聽到屋內響聲,想來是魏昭醒了,急忙帶著幾個小丫鬟快步過來,卻見她正衣衫單薄的趴在窗沿上向往望去,著實被嚇了一跳。
“沒事的,”聽到云熙的驚呼,魏昭笑著邊攏起長發,邊坐回妝臺前,“我剛剛還想著咱們院里什么都好,只是缺了幾株梅花和松柏,怎么冬天光禿禿的,也就只能看看雪景。”
“這倒也不是什么難事,”云熙提著鞋回到魏昭身旁,仔細的給穿好,才站起來笑道,“既然姑娘喜歡,那來年開春就讓人挪幾株來。”
魏昭笑笑沒答,看著銅鏡旁的妝奩,取了支發簪捏在手里把玩。
“姑娘,尚早的時候四公子還在咱們院門口站了良久,奴婢本想喚他進來坐坐,可公子卻只是望著門匾上的題字,好一會兒才離開。”
云熙把魏昭的頭扶正,將如墨長發仔細疏通,下邊的頭發編成幾個細辮,又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玉帶結住。抬眸間恍惚看到銅鏡中的魏昭好像一副怔然的模樣,于是柔聲問道,“姑娘可要用這支?”
魏昭微微一愣,隨即笑了,將手中的發簪遞向身后,朱唇微啟,“好”。
梳洗完畢,魏昭沒急著出府,而是站在魏景期剛剛站過地方,以同樣的角度,朝門匾上那光潔秀勁反著雪光的三個字深深望去,元祉堂。
她就這樣沉默地望著,專注而決然。
仿佛她已跨過了這短短的須臾光陰,在光影闌珊間望向了那十五歲少年孤寂的背影,就這樣,陪他一起,在這席天幕雪后的清晨,許下了一生的重諾。
永錫元祉,一世平安。
魏昭緩緩地長舒了口氣,目光平靜而悠遠,輕聲道,“該走了。”
隨即微微抬眸,一抖身上的斗篷,魏昭再沒回頭。
她剛出府門,就看魏冬穿著一色火紅羽毛段斗篷,束著鵝黃雙環如意絳,好像一團火似的朝她跑來。
魏昭瞇著眼,下意識就張開雙臂,喊道,“不急的。”
魏冬撲進魏昭懷里,緩了半天,才從魏昭頸彎里抬起一張紅呼呼的小臉來,喘著氣笑道,“五姐,我剛跑來時,就那么遠遠看著你,真的好看極了。”
魏冬沒有說笑,剛剛她跑來時,的確被魏昭驚艷了,遠遠只見魏昭身披一件銀白底色的翠紋織錦的羽緞斗篷,一張玉顏不施粉黛,卻是靈秀雅致,靈動出塵。
“快走啦,”魏昭笑著拍了下魏冬,就讓人扶著一起上了車。
等兩人到了李府,剛好見姜鳴鹿從馬車上下來。隔著老遠,魏冬就雀躍的招手道,“姜姐姐!”
“沒想到這么巧。”姜鳴鹿提著裙擺快步過來。
魏昭定神一瞧,姜鳴鹿一身雪白,本就身姿纖細,這樣看上去越發單薄了。
“姜姐姐。”魏昭把暖爐遞給云熙,笑瞇瞇的迎了上去。
“看你剛拿著暖爐,手怎么還這樣涼,”姜鳴鹿握著魏昭的手,仿佛攥了一塊冰,來回搓了搓,忙蹙眉問道。
“我不受冷,常年就這樣,都習慣了。”魏昭輕輕抽出手,攬上姜鳴鹿背道,“咱們快進去吧,也不知道她們等沒等急。”
幾人不再客氣就跟著早早侯在門口的李府小廝進了府。
等進了院門,魏昭才驚覺出這李府原自有妙處,四顧一望,并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而自己卻仿佛已身在塵世之外一般。
幾人跟著小廝剛轉過假山,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轉頭一看,恰是不遠處的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襯著雪色,顯得分外妖嬈。
魏昭腳步都不由慢了下來,剛想走近去看,卻見蜂腰橋上有人迎了過來,圍著蓮青斗紋錦上鶴裘,頭戴觀音兜,扶著小丫鬟,腳步匆匆。
“本想去門口接幾位妹妹,但不想還是耽擱了。”
等那人到了眼前,摘下觀音兜,魏昭才認出是李覺予,歪頭笑道,“剛剛看李姐姐過來,美的就像那畫中人一樣,我都沒敢認。”
“你這是胡說,”李覺予笑著睨了眼魏昭,又和魏冬和姜鳴鹿一一打了招呼。
“顧姐姐可到了?”魏昭又問。
“到了,一聽你們來了,也急著要跟我出來接你們的,但被我按住了。”李覺予淺笑著點了下魏昭額頭,“思源也到了,但你一會兒可不準與她吵架,知道嗎?那日的事我也聽了一二,本也不是什么大事,道個歉也就過去了。”
一旁姜鳴鹿聽著李覺予的話,心里猛然一緊,那日本事由她起,也幸而有魏昭解圍,那柳大小姐才算作罷。今日她來赴約,本就有些惶惶不安,這下再被李覺予提起,緊張的都要把指甲攥折了,臉色更白了。
魏昭卻笑了,瞪著眼睛有些無辜的問道,“誒呦,這誤會大了,怎么李姐姐也要認為我是個喜歡無理挑事的?”
“這哪有……”李覺予一愣,想要解釋。
“好啦,我逗姐姐呢,”魏昭笑著打斷了她的話,又拉過她手輕嘆口氣道,“昭兒明白的,大家都有個不懂事的時候,那天許是柳姐姐真的著了急,才會那樣,昭兒不用她道歉的。”
李覺予實在沒想到魏昭會這樣說,心里一思量,也順著道,“我本也是這個意思,你能這樣想還真是難得。”
“你看我就說,李姐姐最明事理了。”魏昭回頭笑著沖姜鳴鹿狡黠的眨了眨眼睛,示意讓她放心。
“還打趣,快走啦,進屋暖暖身子去。”李覺予掩去眼底的情緒,笑的眉眼彎彎。
幾人隨著李覺予進了屋,只見屋里各處皆已打著炭火,烘的爐火旺盛,暖意氳生。
"阿昭。"顧之貽一見幾人,忙起身沖幾人招了招手。
“顧姐姐,”魏昭卸了斗篷,在爐火旁搓了搓手卸了寒氣,才敢湊到顧之貽身邊,“昨晚睡前我還盼著這雪千萬別停,若停了豈不無趣,但沒想,這一夜的雪也夠賞了,一路進來,真是漂亮。”
“你啊,這好玩的性子還真一點不比冬兒少。”顧之貽掩嘴笑了笑,眉眼間盡是溫柔嫻靜。
“我還真是和你想一塊去了,昨晚就吩咐了人,除了必要路徑其余的都不必清理,等我們今天玩夠了,再清理也不遲。”
“那還是李姐姐想的周到,剛剛從門口過來,府中的景致當真讓人驚嘆。”
"對了,柳姐姐呢?"魏昭環顧了一番,出聲問道。
顧之貽一時語塞,只悄悄與她指了指內室。
魏昭瞇起眼睛,笑著點了點頭
等幾人都進了內室才發現原是需要自己動手烤的,這下就連魏昭都起了玩心,也懶得去管柳思源是不是正一臉陰沉的盯著自己。既然人家沒想打招呼,她也不想假意客套,一個眼神都沒往那邊撇,只和魏冬幾人聊得熱鬧。
“難得這樣的雪天,還是我們自己烤著吃才有趣”李覺予招呼著一眾丫鬟拿了鐵爐,鐵叉,鐵絲進來,看著仔細擺起說,“仔細割了手,可不準哭。”
魏冬向來是好玩的性子,見如此有趣,早急匆匆地褪去手上鐲子,拉著魏昭就圍著火爐,要先研究一番。
魏昭無奈地笑著拉著她往后躲了躲,生怕她在別人府里闖禍。
“不怕的。”李覺予看出魏昭的擔心,溫和的擺了擺手,又沖姜鳴鹿招手道,“快往里坐坐,怎么躲地那么遠。”
姜鳴鹿從看到柳思源就有些怯怯的,緊著往魏昭身邊坐坐,才乖巧的垂眸點了點頭。
李覺予彎著眼掃了一眼她們,臉上始終掛著淺笑。
幾人落了座,魏昭注意到竟還空了一位,剛要開口問,就得到了答案。
“你們這已經開始吃上了?”簾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表哥?”李覺予聽了外邊的聲音,連忙打了簾子迎了出去。
簾子還沒掀起,魏昭已經聽出了宋玨的聲音,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
“宋公子!”從剛剛就一臉不耐煩的柳思源總算有了些人氣,伸著脖子就驚喜的低呼道。
“是那位宋公子嗎?”姜鳴鹿也猜到應是那位名冠京城的宋大公子,詫異的低聲問向魏昭。
魏昭淡漠地點了點頭,也沒回身去看,依舊認真翻著火爐上的鹿肉。
“表哥,我還以為你趕不過來了呢。”李覺予打了簾子帶人進來,又有些歉意的和幾人道,“本來我昨日只是和表哥提了一句,但沒想他竟真趕來了,就沒和你們提前說。”
幾人也不好一直坐著,都紛紛起身見禮,柳思源更是從見到宋玨之后,羞紅著臉,連頭都不敢抬了。
這一刻,魏昭竟有些想含淚感謝宋玨,不用對著柳思源的冷臉,她感覺這鹿肉都好像能更好吃幾分。
但很快,魏昭就后悔了。
“知道你要來,今天一早我就讓人去了蜀苑,菊花糕是沒辦法吃到了,但也裝了幾塊時令點心給你拿來嘗嘗。”宋玨還沒落座,就把手中一直拿著的食盒遞到了魏昭面前。
魏昭沒想到他竟還記得,微微一愣,隨即又咬了咬牙,接過食盒,十分自然的笑著道,“多謝你。”
“無事。”宋玨盯著女孩不太情愿的動作,突然有心捉弄,眼神越發溫柔,笑的也更為璀璨,“畢竟之前答應過你的。”
這笑直晃的魏昭肝顫,一轉頭,果然柳思源的臉更冷了。
魏冬聽了這兩人的對話,微微吐了吐舌頭,上次她就覺得這宋公子腦子有問題,看來真是一點沒想錯。
宋玨沒理會柳思源不容忽視的目光,徑直繞過她坐到李覺予旁邊,“這天怎么沒叫人暖些酒來。”
“早讓人去了。”李覺予笑著給他遞了一塊烤肉,“你嘗嘗,好吃的。”
“對了,”李覺予又站起來吩咐道,“你們趕緊去把那盤滾花的鴿子肉端來,”又沖宋玨笑了笑,“母親前日還念叨你那可沒有這東西,這不一早就備上了,你嘗嘗。”
“讓姑母費心了”宋玨接過那盤鴿子肉,又轉頭,好似隨意的問向魏昭,“聽聞你上個月同王爺一起去騎馬了?騎的可好?”
“……”
宋玨話音一落,本熱鬧的屋子立刻安靜下來,幾人不約而同的都看向魏昭。姜鳴鹿更是一聽秦王,竟不小心被爐邊燙了一下,猛地抽了回手,目光黯然的揉了揉被燙紅的地方。
“宋公子是想問什么?”魏昭在眾人目光中,平靜把鐵叉放回火爐,眼神隨即也冷了下來,淡漠地望向宋玨,“沒想到還有宋公子想知道,但卻這么久還沒查出來的事。”
宋玨卻神色平靜,未起波瀾,只是依舊含著笑意和魏昭對視,兩人都沒言語。
“我那天也去了啊,”魏冬知道她五姐這是生氣了,連忙笑呵呵的打破了一屋的沉默,“那日我和五姐恰好偶遇了兄長和顧公子他們,我實在羨慕就想求著一起去,沒想到王爺竟然允了。哇,騎馬真的特別幫。”
宋玨當然在意的不是這種事,魏昭蹙眉望著他,半晌才緩緩道,“王爺超然遠引,白云高臥,實在讓人傾佩。”
“嗯,這倒是所言不虛,王爺的確如此,超然遠引,”宋玨勾起唇角,意味不明的點了點頭,又端起手邊的鴿子肉遞給魏昭,“你嘗嘗。”
“多謝。”魏昭也沒再僵持,自然地接了過來,這事算在一來一回間翻過去了,周圍幾人也都微微松了口氣。
丫鬟端著酒進來,幾人都喝了幾盅,感覺場面也沒那么冷了。
“我才看見這府中的紅梅到很有趣,怎么不折一枝來插瓶。”
酒過三巡,魏昭端著酒盞,小口小口的抿著,周身被滿屋的暖爐子熏得熱融融,看著李覺予身后空著花瓶愣了會兒神,有些不解地出聲問道。
李覺予順著魏昭的目光看過去,了然的笑道,“我不是那么喜愛花草,總覺得這花比人嬌,實在難伺候。但聽你這么一說到也應景,那等下就叫人去折枝來。”
“不必去折了,一起去看看吧”宋玨突然開口阻止了李覺予,又目光轉向魏昭道,“看你也是惦記了半天了吧。”
魏昭沒有回答,只側了側身,避開了宋玨探究的目光,若是平時,她倒可能會毫不畏怯的望回去,但在現下她突然有些犯懶,不想再理會他的刻意,也更不想一直被柳思源的目光凌遲。
幾人吃完,喝了一盞茶,就要去看梅花,等各人的丫鬟都添送衣服進來,李覺予才帶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