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的這里是一棟棟低矮的樓房,陳舊的過道,斑駁的墻壁,角落堆放著被生活遺棄的垃圾,在炎熱的天氣里發出陣陣惡臭和流出一些污穢的水。
轉眼,這里修起了商場,所有的東西都講究個牌子,再不像以前幾十塊錢買件衣服,穿一段時間就起滿毛球。周圍的人似乎都一夜之間有了錢,從破舊的泥巴房子或磚房搬進了小區的高樓里。這里再沒了那些讓人惡心的垃圾。
乘著電梯往地底下走,商場的下面修起了單軌列車,生活從此更加便捷。我提前把挎在身上的包取下來拿在手里,安檢,刷卡,流暢得沒有一點卡頓。明亮的大廳里人來人往,在這個快節奏的城市里,只要稍停下來,就會被別人超過。
再往前走,左拐下扶梯,便能看到單軌列車。兩條腿像沒有感情的機器,聽從連續不斷發來的指令,越來越快,終于程序紊亂,左腳踢到右腳,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前面的老大爺。
就在距離他只有十公分的距離,有一只手拉住了我。
“謝謝。”我準備繼續往前走,但他好像并沒有要撒手的意思,只是盯著我看,也不說話。
他看著與我差不多大,一雙黑色高幫帆布鞋,淺藍色牛仔褲,黑羽絨白衛衣,高高瘦瘦的很帥。站在他旁邊的應該是他母親,她看上去有四十多歲,一雙黑色的平底皮鞋擦得很亮,一條黑色緊身牛仔褲搭配一件深藍色的羽絨服,簡單有質感。
她一會兒看向我一會兒看向周圍來往的人群,有一點難為情的說:“那個……小妹妹。我和我兒子錢包掉了,能不能借一點路費。”
還沒等我反應,她又說:“我們手機也沒電了,我們一到家就馬上轉給你。”
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了,爛得不能在爛的騙術。可是假如他們是真的錢包掉了呢,這也不是沒可能的事,也許他們是真的需要幫助呢,僅需要一點點錢就可以解決他們現在窘迫的困境。
這個世界有很多萬一的事情,也有很多巧合的事情,如果沒辦法百分之百的肯定,那就要相信那零點零零壹的可能。
我把身上僅有的一點現金給了他們。也許人與人之間應該多一點信任。
我繼續往前走,走了沒兩步,小芳便打來電話,剛準備接便被她掛斷了,隨后她發來一條短信:阿婧,你先別來了,前幾天買鮮牛奶的那個女人的家屬來店里鬧事。說是吃壞了肚子,在醫院住著呢。
什么?來鬧事?
豈有此理!
怎么現在搞得像我犯了很大的錯一樣,甚至還要我躲起來。為什么不當面把話講清楚,也還我一個清白。
我趕到店鋪時,小芳正站在門口跟準備進去買東西的顧客道歉,解釋,順便把他們拒之門外。
店里有一大群人,黑壓壓的一片,全都背對著門口,只能看到很多五大三粗的背影重重疊疊。
不。
不應該是這樣的。
我突然意識到我即將面對的是一群窮兇極惡的壞人時,害怕像水蒸汽一樣從地底下冒上來,仙氣繚繞般將我包裹。
可是我沒錯,他們不能將我怎樣。
在做了幾次深呼吸之后,我終于抬起腳,剛一踏上門口的那一級臺階時,便被門口的小芳一把抓住:“你怎么來了?不是給你說的不要來嗎?信息沒看見嗎?趕緊走!”
唯一的一節臺階我沒能跨得上去。“我必須來解釋清楚,那天你也在場,什么情況你是知道的,這不是我的錯。”
“我當然知道!可不是現在!”
“你讓我進去!”
站在最后面的一個年輕小伙子,染著一頭黃毛,一條破洞牛仔褲,左耳朵上戴著一個小小的環形耳環。他手里的香煙快要燃盡,他歪斜著身子站立,肩膀一邊高一邊低,他以為這樣看上去更酷一點。
聽到門口有動靜,他第一個轉過身來,眼神里所見之處,所見之人,皆為不屑。
給人一種只要拳頭硬皆可走天下的錯覺。
看到我之后,他抽了最后一口煙,便以一種不屑的方式扔掉煙屁股。他拉了拉站在他旁邊的男人。
那男人轉過來看了我一眼,不知道說了什么,大家全都轉過身來。
一群人往兩邊散開,在中間留出一條通道,一個小波浪卷的女人轉過身來,我這才看清楚她,高顴骨,薄嘴唇,單眼皮,一副刻薄像。她向我走來,店長李洪玲也緊在后面,我也向她們走去。有那么一瞬間,讓我有一種孤軍奮戰的錯覺。
她看著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你就是余婧。”
“我給他說過鮮牛奶不可以加熱,是她偏要加熱。”
“你沒長腦袋嗎!作為這里的員工,什么東西能加熱,什么東西不能加熱,你不清楚嗎?她說能加熱就加熱,她還說你是豬啊!”
“我明確告訴過她,她不聽,非要加熱,還說吃壞了肚子算她的,怎么現在不認賬了?”
“小妹妹,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說話是要講證據的。”她就是篤定了我拿不出證據。
我愣在原地,腦袋嗡嗡作響,在最關鍵的時刻竟然卡機了。我想不出反駁她的話,我低估了對方的武力值。這和我預估的畫面差得太遠了。
小波浪卷發女人說得沒錯,我就是沒腦袋,就是傻,傻到以為所有人都會講道理。
來往路過的行人都探著頭往里看,甚至還有人為欣賞這一出好戲,停下匆匆而行的腳步,他們左右相互討論,盡管她們不認識,但這絲毫不會影響他們。好奇是人的一大本性,只有收集好足夠的八卦才能成為茶余飯后談話的焦點。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我背對著門口。但我仍舊覺得臉上的火越燒越旺,他們的眼神,他們的聲音都是倒在我臉上的酒精,是汽油,不然臉上怎么會傳來火辣辣的燒灼感。
我在心里反復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哭,一定不能哭……
眼淚絲毫不聽我的勸阻,不停的往外掉。
真是沒用,丟人。
她乘盛追擊:“現在我女兒吃壞了肚子在醫院躺著,你得為此負全責,你得為顧客負責。”
“你們犯的錯憑什么要我來負責。”
“你難道不知道顧客就是上帝?”
這句話到底是從哪里傳出來的,仿佛它就是真理一樣,一旦顧客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他們總是會扔給我這樣的一句話。
店長把我帶進辦公室里,所謂的辦公室其實還兼后倉。這里除了辦公桌,電腦,一大堆文件之外,還有靠著墻壁堆放的一箱又一箱的各種飲料以及一堆雜亂無常的零食。
它們被放在那里,它們別無選擇。便宜的,貴的,從不認識到僅憑一張模糊的照片,我也能分辨出它們來。
店長遞給我一瓶橙汁,這是店里最貴的一種水了。換做平時,她可是鐵公雞一毛不拔。
她拿著紙巾,輕輕的給我拭去臉上的淚水,輕輕的把我的頭發撩到耳后,她的聲音也很輕,像是在跟一個犯錯的小朋友講道理似的:“阿婧,監控我看了很多遍,確實對你很不利。”
我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我很清楚昨天發生的事,她也清楚。
她把水擰開放在我手里,示意我喝點水,她接著說。“你要是有能力就把這個錢轉給陳姐吧!”她把一張小卡片遞給我,是陳姐的戶名和賬戶號碼。
“我們就別扭了,最后受傷的還是自己。”
我腦袋里一片空白,我能聽得清楚店長說的話,但是聽不太懂她在說什么。原本簡單的話語,此刻以一種我不知道的方式被打亂,然后再重組,它們在耳邊嗡嗡作響。
“當然了,這個事我肯定也會往上面報的,還有公司在呢。店里的事情你先別管了,回去好好休息。”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店鋪的,只記得我走的時候小芳抱了抱我,好像還說了些什么,不過我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