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相府門前的道上,行人稀少,一個短衣汗衫的賣貨郎在扯著嗓子吆喝著:“賣芝麻糖嘞,香酥的芝麻糖耶......”
朱紅的大門緩緩打開,里頭出來個藕粉衣丫鬟髻的姑娘,使了銀錢,取了袋芝麻糖去:“多日不見你來,還以為你不賣了。”
賣貨郎扯著笑用干爽的粗手接過一粒碎銀,揣進腰帶里:“唉這天氣,過不得夜糖就都化完嘍,黑白芝麻都金貴,白白糟踐了不少哩。”
若不是這一袋糖就能回了本,還能賺不少的銀子,他才不賣呢!
貨郎挑起擔子,揚著獨有的京調繼續走街串巷。
一陣突來的夏風吹落了他鬢邊的汗珠,沉重的砸進了泥地里。
隔老遠就聽得門里的喧鬧聲,一個粉衫郎君被相府的侍衛拎著脖子丟了出來,虛胖的身子順著門前臺階一骨碌滾下來,口中還氣急敗壞的叫喊著:“我乃太常少卿之子張袁,你們這群狗腿子敢推我!等我見了郡主,有你們的好果子吃!”
“等郡主見你啊?怕是要下輩子嘍!”,周圍圍了一圈看笑話的侍衛,粉衫郎君捂著腦袋上鼓起來的大包,罵罵咧咧的撐著地站起來:“合該你們郡主納不著侍君,呸!”
侍衛作勢欲打,虛胖郎君抱頭鼠竄,臉上雪白的脂粉蹭掉了幾塊,沾了灰土,看起來又黑又白很是滑稽。
碧嬋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就這模樣,別說郡主,就連她都瞧不上。又是一個自視容貌俊美,來相府自薦枕席的郎君,這個月已經是第三個了。
不過她家郡主跟大燕那些王室之女可不一樣,心中唯有謝六郎一人,旁的郎君連瞧上一眼都覺得累。
粉衫郎君揉著饅頭似的臉,口中疼得嘶氣,一扭一扭的走到朱紅墻根下,幾個總角小兒正你追我往,見他走過來,轉著圈兒拍手唱著:“鳳非鳳,凰非凰,來世生得男兒郎;胭脂扣,扣胭脂,嫁給郡主做夫郎......”
“誒,看我不教訓教訓你們。”
小兒嘻嘻哈哈的聲音傳得遠了……
碧嬋朝府內張望著,邁進門檻的玲瓏小腳收了回來,提著剛買的芝麻糖朝小兒走去,尖著聲音斥道:“去去去,郡主可不喜歡你們這等小兒,都走,都走,別在此地嬉鬧。”
“啾啾----”晴空掠過幾只飛鳥,尾羽烏黑,在一座雅致的府邸上空久久盤旋,哀鳴一聲,而后猛地一頭扎進去,再也沒有飛出來。
如鳥困囚籠,夏日的暑熱都被朱紅高墻隔在了外頭,三三兩兩的錦枝從墻里探出來,枝頭繁花如錦,片片薄紅嬌艷欲滴,叫人心頭無端生出一段遐思來。
風動,好似瞧見了九天之上的月宮,雕欄玉砌,飛檐接天。
這里頭可住了個神仙般的人物!
碧嬋揣著芝麻糖,解開纏著的麻繩,取了一小塊放進嘴里,芝麻的香氣和糖的甜蜜化在口里,突然被身旁伸出的一只手攔下,聽得一句輕佻的諂媚聲:“姐姐吃的什么糖,也給我嘗嘗唄。”
那手說著就要朝袋中摸去,碧嬋啪的拍開了那手唾道:“去,誰的糖都敢搶!仔細郡主知道扒了你的皮!”
侍衛手一縮,瞧見手背上的一片紅印子,訕訕笑道:“姐姐又在給郡主買糖呀?害!我這不是見姐姐吃得挺香的嗎,不知何處能買到,給我家妹妹帶點兒去。”
“自個兒去門口蹲著。”碧嬋嬌嗔一句,扯回如霞披帛,頭也不回的走了,芝麻的香氣還久久未散。
郡主喜歡吃芝麻糖,每隔一段時間她總要到府門外守著,等那賣糖的貨郎從門前經過,今年的芝麻還沒熟,陳年的芝麻吃起來總不如新的香,可郡主偏好這一口。
碧嬋揣著一袋熱乎的芝麻糖腳步輕快的進了弄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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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內。
一方長案,上頭堆滿了書冊,青影如半山腰里生了一棵青松,被風一吹歪歪倒倒的,偏又頑強的撐住了。
中原的字不好學,尤其是那些詩文策論,她學了近兩月,才堪堪得以通讀一篇文章,但若要讓她下筆,那是萬萬不行的。
李慕宜按了按脖子,酸軟難耐,一張明媚的嬌顏也被困倦折磨的有些慘淡,一夜未眠困得她生了兩只熊貓眼,伸手揉了揉眼睛,廣袖下一截兒皓腕欺霜賽雪。
用廣袖掩住臉偷摸的打了個呵欠。
真是煩人吶。
細細的狼毫筆尖在墨盒里蘸了蘸,腦袋一點,出乎意料的在宣紙上劃出了一道淡且丑的墨跡,李慕君頓時清醒,睜大了眼一瞧。
這么丑!
簡直不敢相信是她寫出來的。
再定睛一看,何止這道,滿篇的字都歪歪扭扭的,活像是鬼畫符一般。
抬眼望去,硯滴已經漸漸干了。
李慕宜擱了筆,坐直了身子,眼睛不動聲色的朝旁瞥了一眼,原來屋里不止她一人在打盹,跪侍在她案旁的人神思渙散,兩只眼呆愣的盯著案腳,心思早不知飄到了何處去。
“睡得可香啊。”李慕宜含笑,頭一回抓著個睡覺不閉眼的人才。
身旁那人陡然一驚,墨塊從手中脫落,掉在了地上,砸出咣當的一聲響。這一聲驚得他回了神,季書慌忙的低下了頭,跪地請罪:“奴一時走神,再也不敢了。”
在她面前侍奉還敢走神,定是她最近太寵他了,寵得都忘了身為侍墨該有的分寸!
李慕宜揉皺了那張鬼畫符一般的紙,團作一團單瞇著眼砸到那顆腦袋上,力道不大,紙團掉在地上還沒滾到墨汁前就停下了。
如云袖袍在季書眼前一甩而過,袖袍帶著香風,像是冷鋒刮在他臉上似的。
季書惶恐不已,伏低了身子告罪:“郡主息怒。”
他的額頭貼在地上,發顫間眼睜睜見那雙小巧的登云靴踏過地上墨跡,頭也不回的出了門。
李慕宜出了弄墨閣,鞋底墨印如花,深深淺淺疊了一路,放眼遠眺,日頭已經高懸在頭頂,曬在臉上熱熱的,這才驚覺到了正午的時辰。
近些晚上她總能夢到一些兒時舊事,夢里的幽暗冷清叫她難以安眠,好不容易燃了安神香能睡個好覺,夢里卻總有個青衫郎君將她抱著,非說要帶她去看桃花。
看就看吧,可次次都差那么一點兒就驚醒了,這花看了幾回都沒看成,心里別提多憋屈了。
李慕宜吐納了一大口氣,暈沉沉的腦袋舒服了些。
碧嬋候在一旁,見她舒展了眉頭,見縫插針遞過一塊芝麻糖,輕聲請示:“季書伺候不力,按規矩當...杖十,攆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