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您的信件。”
門稍稍被打開一些，門縫里一沓信件被放在了門旁邊的柜子上。此時，正陽臺的躺椅上一邊曬太陽一邊聽戲的白爺爺壓根沒聽見門前的動靜，還跟著戲曲咿咿呀呀地哼唱著。
太陽漸漸下沉，眼看就要到晚餐的時間了，最近晚上都沒什么胃口，熱點昨天剩下的粥，吃完后跟隔壁的老頭下兩局圍棋，回來就洗洗準備睡覺了。晚年的生活每天都差不多，自從搬來了老人之家，每天都有同年齡的人一起玩，寂寞倒是不寂寞，只是少了些許樂趣。
“白老今天有點心不在焉啊。”
對方老人吃掉白爺爺一個棋子，說道。
“倒也不是，就是收到了孫子從美國寄來的信件，心里有點掛念。”
“孫子在美國？”對方抬眼看了一眼白爺爺，“也是，畢竟是白老家的孩子。”
“跟我們家沒什么關系，他是他媽媽培養出來的。”白爺爺思索了片刻，在棋盤上落下一枚棋子。
“哦？”
“孩子媽媽是我學生，讀書時就十分爭強好勝。后來上大學的時候，碰巧遇到了我那正在讀研的兒子。大學畢業后，兩個人結了婚，生了孩子。他媽媽也沒去工作，專門在家帶孩子，直到孩子上了幼兒園。她花了很多的精力培養孩子，所以小宇從小學習成績就不錯。”
“兒媳婦厲害啊。”
“已經是前兒媳婦了。”白爺爺苦笑道，“去年兩人離了婚。我兒子重新結了婚，孩子跟著媽媽，去了國外。”
“原來是這樣。去國外好啊，國外的教育資源豐富，也注重培養人才。”
“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孩子媽媽跟我商量這件事的時候，我也就同意了。”
“看來兒媳婦還是很尊重您的，可惜了跟您兒子的姻緣……”
白爺爺搖搖頭：“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他性格過于孱弱，又不愿服輸，跟小宇媽媽自然是過不下去。他倆的緣分走到盡頭，我也沒什么可惜的，就是可憐了小宇這孩子。”
“他媽媽沒有再婚？”
“沒有。估計也不太想結婚了，她現在一門心思要把孩子培養成才。”
“孩子嘛，只要父母教育得好，總歸是能成才的。”
白爺爺嘆了口氣：“這才是我最擔心的地方啊……小宇的父母，說起來都是大學教授，基因自然是不會差，但這個家庭，怕是給孩子帶來很多不好的影響。”
“兒孫自有兒孫福，白老您也就別太操心啦。”
白靳宇是白家的長孫，也是白爺爺最疼愛的孫子。
雖然白爺爺一開始并不看好自己學生和兒子的婚姻，他們都是強勢的性格，一個寫在臉上，一個放在心里，又在同一領域做研究，較起勁來自然是誰也不肯讓誰，但白靳宇的出生，還是給他帶來了不少的歡樂。
白靳宇小時候就展現出超出于常人的聰慧。那個時候白靳宇的奶奶還在，兩個老人帶白靳宇出去玩的時候，他那雙大眼睛烏溜溜地轉，對所看到的一切都感到好奇。三歲那年，有一天白奶奶跟別人打電話，對方給她報號碼的時候，她找來筆和紙，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寫，讓對方重復了好幾遍才記下來。而就在白奶奶掛斷電話，開始打紙上的電話時，一旁正在玩小火車的白靳宇已經流利地報出了那串數字，一字不差。
再長大些，白爺爺就發現白靳宇不僅是記憶力驚人，他的思路也很活絡。小學的時候，他就一道應用題，給出了兩個不同的解法，并且思路很清晰，邏輯也很對。后來的奧數自然也是不在話下，每次比賽都是第一名。
白爺爺知道，這都跟白靳宇媽媽從小就對他的思維啟蒙與開發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初三下學期，白靳宇的父母那時婚姻已經出現很深的裂痕了，為了讓他們好好處理婚姻的問題，不來影響孩子的學習，白爺爺讓白靳宇搬來跟他住。自從老伴去世后，白爺爺一個人獨居了好幾年，孫子來了，他自然是高興，為此甚至請了個阿姨來精心照料他的飲食起居。有時候白靳宇學得晚，他還會去廚房給他熱湯，怕他熬壞了身體。
但關鍵時刻，父母不在身邊，對他來說總是有些影響的。雖然白靳宇不說，但從他的表情能看出來，他還是希望在人生的關鍵時刻有父母陪在他身邊的。
白靳宇的媽媽不知道，為此還責怪他考得一般。白爺爺心里嘆著氣，卻又無可奈何，只好帶著白靳宇去自己小女兒家里住了兩天。
“靳杉那個人，在學校里開始就是個狼子野心的家伙。”
白靳宇姑姑的家里，白丹彤端上一鍋湯，道。
窗外下著雨，白靳宇坐在客廳里，正看著不遠處飄著霧氣的山發呆，聽到自己母親的名字，不禁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客廳另一側的小姑姑。
白爺爺擺了擺手：“誒，都是一家人。小宇的媽媽也是為了小宇好。”
白丹彤翻了個白眼：“呵呵，我看她是為了自己的臉吧。”
小女兒比白靳宇只大十幾歲。白爺爺有兩個兒子，白靳宇的爸爸是長子，還有一個兒子在國外定居了。白爺爺晚年得女，從小就視為掌上明珠，卻也養成了她驕縱的性格，直到現在都沒結婚。
那天晚上，趁白靳宇去洗澡的功夫，白丹彤悄悄地問他：“爸，大哥是不是要離婚了？上次我去看他的時候，他那個女助理也在……”
白爺爺趕緊打斷她：“好了好了，這件事我們以后再談。你大哥怕是定意不要跟小杉過了，但你也別在孩子面前說什么，孩子是無辜的。”
“這個我知道。誒我就是心直口快，靳杉再怎么過分也是小宇的媽媽……”
“就因為你是這樣的脾性，所以到現在才沒有結婚。”
白爺爺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女兒一眼。
那天晚上白爺爺一夜未眠，想著兒女的事情，開始后悔起來：自己一生只顧著教書育人，卻沒教好自己的孩子們，現在卻為了孩子們的婚姻而掛心……
第二天清晨，白爺爺不管外面下多大的雨，早飯也不吃就要回家。
白丹彤為此也惱了：“算了算了，不吃算了。”
說完她從錢包里掏出幾百塊來遞給白靳宇：“外面這么大的雨，你們打車回去。回去弄點熱牛奶，再買些早點。別餓著。”
“小姑姑，打車不用這么多的。”
“剩下的算是你考上高中的紅包了。家里沒紅包，你就這么拿著吧。”
說完白丹彤就揮了揮手，回到自己的房間：“到家跟我說一聲，我再睡會。”
“什么玩意！沒大沒小的，一點規矩都沒有。”
回家的路上，白爺爺氣呼呼地數落起這個女兒來。
“那爺爺，這個錢……”
白靳宇手心里捧著幾張紅色的錢，哭笑不得。
“她給你的你就收著。”
白爺爺說完就不再說話了，直到車子在家門口停下，二人下車時卻看到一個穿著睡衣光著腳的女孩，站在雨中瑟瑟發抖。
說起樓下的葉家，白爺爺還是有些印象的。葉千夏的父親，葉育青是中學的美術老師。聽說年輕的時候在當地小有名氣，但不知為何一直沒有進入藝術圈，只是當了一個美術老師——據說這份工作，還是他的前妻幫他安排的，之前他還是個全職的畫家。
離婚后，他又重新組織了家庭，雖然是第二段婚姻，但看得出來他很努力在維護這個家。為了養家，平日晚上和周末，他都去畫室指導藝考生。
“能說說發生什么事了嗎？”
白爺爺溫和地看著眼前這個穿著白靳宇寬松的T恤衫，喝著白靳宇剛熱好的牛奶的女孩，旁邊的白靳宇一臉驚訝地看著她，仿佛看見了什么奇珍異獸。
“也沒什么……”千夏嘟囔道，“就、就是數學沒考好，我媽不讓我去古鎮寫生……”
“寫生？”
“就是畫室每年夏天都會組織的活動。”千夏解釋道，“去年我因為發燒在家沒去成，今年無論如何都得去……明年上了高中，我怕是不能繼續學畫畫了。”
“哦，原來是這樣。”白爺爺笑道，“我知道了，那我先跟你媽媽說一聲，免得她擔心。你在我家先玩會，等你爸爸回來再說，好吧？”
千夏點點頭：“嗯，謝謝白爺爺。”
“那小宇，你帶妹妹玩會，我先下去一趟。”
“爺爺，先喝點牛奶吧。早飯還沒吃呢……”白靳宇端上牛奶。
“不吃了。待會小瑤買完菜回來就燒中飯了，肚子餓的話就吃點零食。千夏中午也在這里吃飯。”
說完，他就下樓了。
白爺爺想著，既然暑假小宇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讓葉老師把小宇也帶上，讓他出去散散心也好。于是他便提出了這么個交易：他來輔導千夏數學，讓葉老師他們帶小宇去古鎮玩。
這一趟果然沒白去，他們從古鎮回來以后，白靳宇也不像之前那般落寞了，相反地，他變得開朗起來。每天除了出去踢球外，還會跟千夏一起去圖書館，二人經常玩到天黑才回家。對此白爺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跟白靳宇媽媽通話時也不提這一茬。他不想看到白靳宇落寞的樣子，如果和千夏在一起，能給他帶來積極的變化，那么在他看來，這段關系就是健康的。而且他們也都還小，男生女生之間的友情，模模糊糊，界限不明，只要他們注意界限，一起玩也沒什么不好的。
“白老，我想帶小宇去美國讀書。”
開學前，白靳宇媽媽回來的那天晚上，對白爺爺說道。
“美國？去這么遠的地方嗎？”
“我想讓小宇接受更好的教育，越早越好。”
“可是……”
哪里的教育都無所謂，關鍵是小宇他準備好了嗎？
白爺爺話到了嘴邊，還是咽了下去。他知道，此時誰也無法阻擋白靳宇即將離開的事實。
“我的婚姻已經失敗了，我不想讓小宇也失敗。”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靳杉。”白爺爺緩緩地道，“但是孩子不是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的。小宇此時還處于你們離婚的余震中，讓他緩緩再提這件事吧。”
但白靳宇的媽媽等不了。白靳宇上高中后，本來要到明年夏天再去美國，卻因為白靳宇媽媽那邊申請的進程推進了，于是白靳宇高一沒讀完就申請了退學，被他媽媽帶到了申城，準備出國。
臨走的時候，白靳宇留下一個黃色的筆記本遞給白爺爺：“這個是我初三數學的復習筆記，樓下的千夏復習可能會用到，幫我給她。”
白爺爺接過筆記本，想著什么時候有空了就去給千夏，但白靳宇走后，自己又決定搬去老人之家了，收拾行李的時候便把那本筆記本一同帶到了老人之家。
那年春節前，陳柏西的媽媽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他搬到老人之家這個消息，拎著大包小包，帶著陳柏西來看他。
“我們家陳柏西上了高中后，數學次次都是全班第一。”陳柏西媽媽一邊給白爺爺倒茶一邊笑著道，“多虧了您初中的時候給他培訓奧數，柏西說他的數學思維都是那個時候建立起來的。”
“過獎了，陳柏西很擅長邏輯性推理，我也只是帶他做日常練習而已。”白爺爺笑道，“柏西現在高中生活如何？”
陳柏西剛要開口，他媽媽就已經替他回答了：“學習成績一般般，全班前五而已，上了高中非要加入學生會，說是鍛煉能力。我也沒辦法，就讓他參加了。”
“學生會啊，哪個部門？”
“體育部。”陳柏西回道。
“不錯。你小時候也踢球來著，跟小宇一樣。”
“嗯。”提起白靳宇，陳柏西的神情似乎不太自然。
“小宇現在去了美國，跟我們不一樣啦。”陳柏西媽媽笑道，“以后肯定是藤校高材生了，甩我們一大截。”
“孩子的路還是要看他自己怎么走。”
“是啊是啊，就像我們家柏西，我希望他考個好大學么就好了，但他說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對了，我這里還有一些復習資料，你要是不嫌棄可以拿回去。”白爺爺指了指書架上的一摞資料，“這些都是我整理的，有些年頭了，但說不定還有用。”
“那怎么好意思……”
陳柏西媽媽說著客套話，卻朝陳柏西使了個眼色，陳柏西只好乖乖去那摞資料前挑選了起來。他翻了翻筆記本，大多數是白爺爺整理的復習大綱，有數學的，還有理綜的，雖然已經有些年頭了，但還是可以用的。陳柏西想著可以拿回去預習后面的課程，便繼續往下翻，直到一個黃色的筆記本掉了出來，引起了他的注意。
陳柏西翻開那本筆記，里面都是初中數學，看筆跡，像是白靳宇的。陳柏西好奇地往后翻了翻，只見空白頁處寫著：千夏，不好意思，因為出國的事情突然離開，下面這個郵箱是聯系方式，有空的話給我發郵件。暑假有空的話我會回來看你的。落款處寫的是白靳宇。
“好了沒？我們要回去了。”
陳柏西的媽媽站在玄關處叫道。
“好了。”
陳柏西合上筆記本，連同他選好的那一疊資料，一齊帶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