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二,于我而言,與大一并沒有多少區別,如果有,則是角色稍微有些改變,褪去了當初進入校園時候的青澀,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老油條,在校規與放肆的邊緣不斷試探,在校園與社會的邊界慢慢前行。
大一新生中有一個學妹,叫做楊崢,練習古箏已有四五年,剛剛通過五級考試。她的出現讓我的人生有了那么一絲的改變。
當她在宿舍兩手微動彈奏出錚錚古音的時候,勾起的,卻是那年初中那年夏天的那個少年。
我從未有一天覺得,自己距離一直以來所向往的生活與夢幻高貴如此接近,從未想過它們會在這樣的地點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我的眼前。進入我的生活。
2014年,我開始去籌劃儲備自己的第一本網文小說。在沒有電腦的日子中,埋頭于圖書館電腦室,從早上到中午,到晚上。便是睡覺都在思索著劇情的走向,人物的設定。
2014年,夏,暑假緩步而至。
我依舊選擇了旅行,這一次不再是名山大川,而是一路向西。朋友告訴我西寧的景色很美。天空很藍,青海湖很藍。
那一天,我再次一個人背著包離開,里面裝著的,只有一條換洗的褲子,和幾個長袖T恤。這就是我所有的行禮。
抵達西寧的第一天,天空陰云層層。我在市區溜達,千篇一律的高樓大廈,雷同如出一轍的小吃工藝。走走停停中與初中朋友相遇,在鬧市買了一輛自行車。
那晚,我住在一家青旅,叫做什么已經記不得了,只知道在距離市區很遠的地方。當我騎車抵達門口的時候,陰沉了一天的天氣終于下雨。這算是老天對我的一次優待了。
當晚,爸爸打電話過來,無非教我過去東莞打工,我說我在西寧。他再無一言掛斷電話。
五分鐘后他再一次打來,未等我開口便是一通亂罵,所有鄙薄侮辱詞匯極盡而來,便是后來街頭有人罵街都不曾如此難聽過。我沒有反駁,就這樣靜靜聽著他在電話那頭的咆哮。想象著他猙獰的樣子。心情由最開始的怒不可遏逐漸平靜。
實際上,他也沒有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三五分鐘罵完也許累了,在最后一句話還未說完的時候悍然果斷,掛的太快以致聽不清楚他最后一句說的是什么。
回到六人一間十平不到充斥著各種氣味的青旅,沒有一句招呼昏昏睡去,記得被子很沉,很重。但至少比沒有強。
第二天,我順著導航一路前往青海湖,青旅老板告訴我只要過了湟源就不遠了。實際上也的確如此。
出發一個小時之后,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我盤坐在路邊一邊咽下面包一邊看著無數滿身裝備的單車隊伍自我身邊駛過。清一色的沖鋒衣,清一色的挎包,清一色的雨罩。
不快不慢,不言不語,一路向西。
心中除了羨慕再無其他。
半小時之后,我遇到了這一路第一個‘貴人’。
一身軍綠色的牛仔,帶著一個大一號的帽子,剛好可以遮住小雨,自行車后座放著一個挎包,黃色雨罩的大小顯示著他去的地方不會很近。
我嘗試著像那些在路上前行的人一樣熱情,向他招呼:“哥,去哪兒???”
“嗨,你去哪?”他仰起頭,微笑,麥黃色肌膚很是健康。
“我去青海湖方向,你是去拉薩嗎?”我用幾近崇拜的語氣問他,也就在這一刻,心中萌生著一個大膽的計劃與可能。
“對啊,去拉薩,你去青海湖?”
“嗯,”我點頭,再無一言,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激動。卻遲遲不敢說出口,“哥,你能帶我去拉薩嗎?”
他愣了一秒,看了一圈我的裝備,一個人,一輛五百不到自行車,還有一個明顯沒有什么重量的背包。
“好啊?!?p> 天知道當我聽到這句話時多么激動,也不清楚到底為什么會答應我的要求。
他叫華現偉,河南人,27,在此之前他已經游歷過這太多地方,稱得上是走南闖北。
天氣就如同我的心情一樣,開始放晴。我們第一天的行程,是抵達湟源。在那之前需要翻越一座不大不小的山。
也許是因為興奮,也許是因為年輕,我顧自一人先行,商量好在山頂等候。
下午五點,我抵達山頂,下午六點來路烏云密布,一副大雨將至的模樣。六點半多些,我看見黑云垂下的雨幕和夜色融為一體。
晚上八點,夜色漆黑。我終于等到了他們。
他與另一個大叔結伴出現。我如同抓著一個救命稻草站在路邊招呼,生怕他看不見我丟下我。
大叔年約四十五,身高力壯,頗為開朗,后來才知道他是戶外旅行的領隊,多年來一直在祖國大江南北帶隊旅行。名叫伏恒忠,是我在川藏線上遇到的第二位‘貴人’。
七月夜晚的青海格外冰冷,我看見當地人穿著軍綠色的大衣,看見九點之后就盡數關門的湟源大街,
住的地方是一家小型旅館,一張床位五十。
臨睡前,我玩笑試探他們:“有大叔大哥在,一定能帶我到達拉薩?!?p> 大叔笑的極為灑脫:“放心,只要你不走,保證把你帶到。哈哈哈,你是醫學生,就叫你神醫吧?!?p> 這是我們的第一次對話,這個稱謂也一直伴隨了我一路。
第二天,我們抵達青海湖畔??吹搅四莻€傳說中青藍色通透如寶石般的湖泊。它的美是震撼人心的,是攝人心魄的。夜晚躺在湖邊能夠看見星暈流轉。聽到湖水起落,還有隱隱約約的鳥鳴。
油菜花開遍沿湖一代,讓我想起久未的家鄉故土。
我們在這里呆了兩天時間。住的依舊是五十一位的床位。在這里,我們遇到了另一個的前往拉薩的散客。
他叫左鵬飛,是一個大四學生。穿著拖鞋,有些微胖,廣東人,看上去沒有什么惡感。
第二天,也許是路邊景色太美,也許是對前方路途無限憧憬,自行車很準確的撞在了路邊一輛停著的白色大眾。
大陸中央翻滾著的我瞥見后方駛來的轎車,那一刻我仿佛看見死神的獰笑。但好在命運垂青。車輪就在我耳邊十厘米不到的位置疾馳而過。而我像是受驚的貓用盡所有力氣彈到了路邊草叢。
那位司機并未停留,疾馳而去。白色大眾的車主下車看著驚魂未定的我與后車蓋碗大的凹陷。足足十秒不語。剛買三天不到的自行車斷成三截,前輪,車把,后輪與車身。
我冷在當場,不知道如何處理,只覺得眼睛生疼。入手一摸,是血跡。就在眉毛位置,一條至今還在的痕跡。
“你這……干啥呢?”這是司機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沒有兇神惡煞,沒有據理狂傲。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見,你看要賠多少?!笔帐靶那槊鎸ρ矍?。
師傅看著我,“你干嘛的?騎行青海湖的?”
“我不是,我騎車去拉薩的。”言語同時將斷成三截的車拉扯到一起。嘗試拼湊。多年后回想起這一幕,依舊忍不住落淚。在那幼稚舉措的背后該是一種何等絕望。
“我這車,也是借的啊,你撞這么大一坑,至少得好幾千啊?!睅煾灯沉似澄?,摸著凹下去的坑洞說著,無形中加重著我心里的冰霜。
“你干啥啊,這哪值那么多錢?”還未等我說話,副駕上下來一位婦女,看樣子該是他的太太。略顯責備的看著他。
“小伙子,那你現在咋辦啊,這路上也沒有修車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你一個人嘛?”她關心問我,眼神中的善良讓我緊繃起來的神經有些緩和。
“我朋友在后面,很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沒事,那這樣吧,我們帶你去前面鎮子上在想辦法吧,你一個人在這也不是個事,到那再說吧?!彼芎吞@,我想這一定是上蒼對我的補償才會讓我遇到。
“謝謝,很對不起?!边@是我一路上說的最多的話。
車上除了他們還有一個如我一般大小的女孩,看樣子應該是他們女兒。坐在后座上不言不語,用一種打量的目光看著我,而后別過了頭。
前方的鎮子叫做黑水鎮。我與大叔約好在這里見面,這是我們今晚住宿的地方。
我將車子搬下盤坐在路邊,看著眼前一堆廢鐵,他們在車上并未下來,應該是在商量些什么。
“小伙子,那你車子壞了怎么辦,我們要回西寧,要不你跟我們一起回去吧,在那里你搭車回家還是什么的都方便些?!绷季?,他們下車,站在了我的身側。她依舊如此善良。
我沉默,錯愕,不知所以。看著眼前的他們,看著眼前報廢的車子,還有延伸出去沒有終點的路。
“對不起,我很抱歉,大哥您看這車子要賠多少?”這算是一種回避。
“你有多少?這至少得好幾千呢。”他們對視一眼,將皮球踢回給了我。
“我沒有多少錢,現在身上只有五百,你看你要多少,我可以打電話借?!蹦菚r的我用力的向他們證明什么叫做年少無知。
“那就五百吧,”我并不知道要修好那個坑洞需要多少錢,但絕對不止五百。那時的我心中所存留的,僅有感激。
“小伙子,你現在怎么辦,要不回家吧,你看你爸媽也不知道,出來這么危險,還受傷了,要不你跟我們回西寧吧,你放心,我們不是壞人,不會要把你怎么樣的?!迸R上車前,她依舊想要勸我離開,也許,以她的目光與閱歷能夠預測到我這一路的艱難。
“車壞了,我還在,路還在,我一定要到拉薩!”
她愣了數秒,而后上車遠去。而我,就坐在路邊開始了借錢之旅。
那一天,有三個人承諾各借我一千,一個是郭曉峰,一個是沈堅,一個是李珂,不過,后來李珂臨時有事。
但有兩千我也勉強能夠在這條路上存活下來了。
青藏線是一條并不算完善的線路,這里遇到的很多城鎮也許僅有幾戶人家而已,僅有的店面都是為那些常年往返此地大卡司機的飯店,商店、青旅。
沒有了車,便只能徒搭。為了補上騎車帶來的辛勞,每天徒步八小時,而后搭車,順便在前方替大叔他們找好住所。
車很多,有人幫我是情分,不幫,是本分。從未有過奢求。
但,很多事情依舊讓我難忘。
那是在象牙山山頂,我收到大叔的消息,讓我前往茶卡定好房間,便在沿路搭車。從下午兩點到四點,沒有人理我,都是匆匆過去。
在我最絕望的時候,一輛車子停了下來。師傅告訴我這是一位姐姐包的車,是她愿意載我一程。她很漂亮,像是天上的仙女。美的讓我不敢直視,所以也不記得了她的真實模樣。
臨下車前,師傅告訴我:“你打不到車很正常,但是你要記住,你會打到車的,這世上終究還是好人多!”
這句話,我珍藏了一生!
在這條路上,每一天都會遇到不同的風情,每一天都會遇到不同的人,他們的苦、樂、笑、哀都是一道無法書寫的畫卷。我曾看到藏羚羊在荒涼草地奔跑;曾看到云霧繚繞遮住青山我一路登頂如臨仙境;曾看到雪山巍巍,陽光下散發著耀眼光芒;曾在路邊看到嬉鬧追逐的孩童澄澈明凈的眼眸;我曾在沱沱河邊與他們靜坐憧憬未來緬懷過往;曾在唐古拉山口回望故鄉;曾在火鳳山口哭泣;曾在豆大冰雹如傾泄之下渾身淤腫抱膝忍受悲涼與孤獨;曾在一天中經歷四度大雨晴朗;曾試圖挽留離開的伙伴又在火車站目送他離開;曾見過那不措讓人神往的風采不愿離去;曾聽到半夜狼群的嚎叫……
我想過離開,卻從未回頭。
一月之后,我終是抵達了圣城拉薩。言語已經難以形容我的心情。站在這高原之上的名城,我感覺靈魂都在蕩漾。
當我們找到住處放下行李,我急不可耐的撥通了朋友與姐姐的電話,幾乎用吼叫的方式告訴他們——我到了,我做到了。
當我興奮的告訴爸爸我騎車騎到拉薩的時候,他不發一言掛斷了電話。
猶如一場大雨剿滅了火苗。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