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本是我出生的時候，做為家奴的姓名。

　　是了，我們這樣出身的人，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已經命定。

　　定下來跟隨誰，保護誰，景仰誰，就連這條命，都是那個人的。

　　我們追隨的人是少爺，是大公子，我的名字卻不是他給的。

　　只可惜，我們這一群人，無一例外，都已經記不清那個給予我們名字與身份的人的模樣。

　　許多事情都是聽老和尚說起的，他畫過一張畫像，上面的女子比道家水陸畫上的仙女還美。

　　大家都信奉那張畫是當初的主母。

　　自然而然的，我就已經把畫中侍奉在主母之側的女子當做了自己的母親的樣子。

　　起初。

　　無為這個名字是和有為一起，是主母對少爺的一種期許與教誨。

　　我們也是一直這樣做的。

　　順其自然四個字，從人生信條到前塵往事，也就僅僅只是一夜之間。

　　從小，剛會走路的時候，我就開始跟在大公子身邊。

　　那時候大公子還是世子爺的大少爺。

　　后來跟著大公子讀書練字、抱帖端硯、研墨裁紙。

　　漸漸的，識字作詩做文章，陪著大公子一路讀書成長。

　　本來一切都已經變得尋常，直到有一日，我陪著公子從書院的后堂見到了一個光頭的和尚，一切就都變了模樣。

　　后來我知道我們都變成了孤兒，家破人亡。

　　為了復仇，我們有了計劃。

　　讓自己變得強，更強。

　　我本想棄文學武，有朝一日叫仇人血濺當場，大公子卻不同意這樣。

　　于是，我開始了讀書為功名的日子，也正式陪著大公子走向了那個天下讀書人都趨之若鶩的魔窟，殺向了那個扭曲人靈魂的修羅道場。

　　正是那個時候，大公子給了我一張放奴文書。

　　我悄悄的變成了良籍，也是這個時候，我擁有了名字。

　　在和尚的引薦下，我有了自己的師承，有了一個簡單的冠禮，得回了本來的姓氏之后，我又有了表字，已經可以全然的被稱為一個人了。

　　然后在一段日子里，方帕角簪，木冠儒巾輪回轉換，可是我并不喜歡這樣。

　　因為這個陌生的名字代表的只是一個復仇的靈魂，當我用著這個陌生的名字時，總覺得我和大公子乃至于曾經的兄弟們有了距離。

　　大公子發現了我的不安，他說我們會再有一個家，大家的家。

　　幸而這個名字只是在科場上和書院先生那里用得到，為了表現的格外普通，我平常還是可以做為無為來活著。

　　漸漸的，我陪在大公子身邊的方法變得更加多種多樣了，我會爬樹翻墻，后來跟著大公子有機會接觸到了一個退隱江湖的高手，一個因為傷情只會喝悶酒的廢物，后來我就會了武功。

　　學武是很苦的，好在苦得值得，一直到現在我都這樣說。

　　直到我可以抱著我的刀站在大公子門外，驕傲的保證只要我不讓，誰也進不了這個門那天，我才有了一點點安全感。

　　我喜歡刀，特別是我的刀。

　　這是當初那個廢物師父送給我的，這把刀跟了他很多年，沾過很多血，我喜歡它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那天師父喝多了，他用顫抖的手抽出這把刀，如水如霜，他說這上面有他仇人的性命。

　　那晚沒有月亮，星光卻很好，刀光雪亮，我好像看到了我大仇得報的曙光。

　　后來我一路保護大公子在京城中生存、科舉。

　　所有人都以為我只是伴讀，卻沒有人知道我也參加了科舉。

　　大公子一直替我可惜，因為不能太過出挑，我的名次也只能一直不溫不火的。

　　甚至于在已經通了院試和鄉試之后的那次會試我故意缺考了，是以我沒見過會試的考場。

　　因為，我不能是大公子同科的進士。

　　我是一個刺客的徒弟，所以我只能依計劃蟄伏待機。

　　少爺做為王府的大公子，他必須要屢試屢中，他必須搶在王妃發現危險之前中舉出仕，必須要在我們拆毀長樂王府這座魔窟之前入朝為官。

　　只有這樣才能為主母重請封誥，為我母親申冤報仇。

　　更何況，少爺也確實需要一個榮耀的身份以養祖母。

　　太妃娘娘雖然算不得溫厚長者，但是她待少爺確實是實打實的好。

　　多年以來，王妃心中藏奸，時有暗算。即使他們屢次躲避，也總是在刀尖上行走一般。

　　我這一生本以為只有復仇，卻不想，因為大公子的姻緣，讓我第一次對一個姑娘動心。

　　我本來很不放心她，擔心她看不上大公子，擔心她年紀尚小，擔心她驕矜討厭。

　　可是，我錯了。

　　太妃娘娘喜歡她出身明好實低，虛實相宜。

　　大公子喜歡她真心實意，又心疼她一般無依無靠。

　　至于我，我喜歡她什么呢？

　　我們之間連話都沒怎么說過，可是我就在那些零碎的匯報與朝朝暮暮的旁觀中動了心。

　　我因為這樣的心思覺得臉紅羞恥。

　　但是同時我又沒辦法把自己這份不倫之戀看得骯臟不齒。

　　我不敢把這份心思說出來。

　　不知道究竟是為著什么。

　　或許是因為她是大公子的未婚妻，或許是因為大公子一直都拿我當家人，或許是，我來晚了……

　　沒機會在初始的緣分，就只能是有緣無分。

　　她的三災八難我都看在眼里，可是我沒有立場為她而戰，自然，我也沒有一個爽利的自己去付出，為了她去付出所有。

　　哪怕曾經有過舍命相求的念頭，直到我看到她伸來的手，心里就已經歇了那個念頭。

　　五指聚散，她的掌紋就在我面前，我看得明白，那上面，從未有過我的存在。

　　從前我是不信的，人心莫測，哪里是一條姻緣線可以遑論知否的。

　　我承認我為了她對五小姐很好，可是這種好，只好了一陣子，

　　不，是我說錯了。我是只為了她一陣子?

　　我高來高去的慣了。

　　在黎府潛伏久了，心事也越來越重，居然被一個小丫頭用彈弓打到了。

　　她是三小姐的妹妹，三小姐有兩個妹妹，這個最是人小鬼大。

　　起初我很是小看這個女孩子，不過就是個心眼多的小丫頭嘛。

　　后來事情就慢慢變了。

　　我發現了她的秘密，知道了她的心事，也知道了她的種種不甘心。

　　她讓我第一次知道了這世道的不公平。

　　大概是因為作為一個大小伙子委屈得多了就不覺得了，看見這世道委屈一個小姑娘，我就覺得忍不下、也舍不得。

　　所以，我第一次，有了往前再沖一沖的抉擇。

　　如今的朝廷，再不會有什么上是大公子自己無法掌控得的了。

　　我也該像當初說好的，去找一方兵戈之地，樹立起屬于我自己的遮天大旗。

　　我以天子門生之身進言陛下天下未定何以家為之舉，匆匆離開京城也是為了躲開“榜下捉婿”。

　　率眾出征為天下蒼生，為朝廷安定，為大公子朝堂上腰桿子硬，為來日三小姐入府無人小視，也為小五，為她來日因為不良命格被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時我可以有個身份登門提親……

　　這個世道是這樣的，奴仆出身就是低賤，比庶女還要被人低看。

　　世人再看不起庶女，只要娘家的門庭夠硬，也會被退而求其次，可是奴才終究是奴才。

　　哪怕是庶出的女孩兒也不是一個奴仆可以肖想的。

　　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慶幸自己生而為男兒之身，所幸這天天下多數人都信奉英雄不問出處。

　　邊關的風沙吹在臉上是痛的，這里暗夜篝火上的圓月也是要比京城的燈火里更明亮的。

　　只是茫然四顧，總是覺得悵然若失，在每每捷報頻傳的時候。

　　封賞，總會封無可封、賞無可賞，她身份不高，是以只消門當戶對便好。

　　我曾經在科考之前問過她，若是議親不順利，嫁與我可好？

　　她只是笑笑，不同意的理由甚至有點好笑。

　　她開始躲著我，她自己都覺得多命格之礙是個大問題。

　　我把性命放在了刀鋒槍尖兒上，命已如此，又怎么會因為她生辰刑妨。

　　所以我很清楚，功勛不過是敲門磚，舍本逐末的事情不能做

　　我這一走，就是將近五年，再回來時，她已經不再是個孩子。

　　五年里我寫過許多信去打聽她的近況，收到的消息也不過就是——她還好，讓我不要打聽了。

　　許多人都對我說這個丫頭現在滿身銅臭、斤斤計較，拋頭露面，商人嘴臉，說她已經配不上出將入相的我。

　　我沒忘，我當初的努力是為了什么？

　　哪怕當初的一切都已經變了，一個人如果忘了初心還算得了什么？

　　我細細打聽過小五這幾年的際遇，或許她這姻緣正是與我天定。

　　畢竟這天下難見到一個新貴門庭的庶女與人訂了婚又被退了，也難見到一個仆人成了大將軍。

　　她此一生被命格所誤，又豈知不是因為天定有我橫刀立威這一出？

　　回京的這半年，朝廷安穩，百姓和樂，朝中漸漸開始有了人生出與我結親的打算，就連皇帝也問過我許多遍。

　　我明白的，朝中局勢紛亂，陛下雖然不疑我，并非全然不擔心。

　　于是我在多方逼迫下公開請旨，要求娶彼時已經是孝昌侯的大公子的妻妹、黎府的小小姐。

　　此言一出，滿座疑惑也在我預料之中。

　　滿朝文武皆知我出身長樂王府，同如今的孝昌侯的關系早已是剪不斷理還亂那般，若是我高門貴娶，實在是于皇帝不利。

　　皇帝倒是還有幾個門當戶對的長公主沒嫁人，那樣的話，幾乎等同于自折臂膀，就不如任由我娶了蒸蒸日上的黎府的庶女。

　　從前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如今倒是覺得此話有些道理的。

　　從前五小姐的命格那是誰看誰搖頭，到如今金口玉言賜下旨意來，竟讓人再說不出什么難聽的話來。

　　因為小五的關系，我又有機會再些個尋常場合可以見到三小姐了。

　　或許我早就應該改口了，從前是稱呼她做少奶奶、夫人，如今要稱呼一句姨姐。

　　只是這稱呼始終拗口，是以終于我們商定，小五照舊叫她姐姐，而我從公子這廂稱呼她夫人或者嫂子。

　　平安的日子是真的好啊，看著曾經我不能抬頭直視的一切，如今都已是我所有，我已然滿足，別無所求。

　　只是偶爾遠遠地看見小五和她姐姐在一起，難免還會感懷，那年的七夕，我們在慕容府……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無為有處有還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