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4
雙兒眼底泛起淚光點點。
婚禮后七日,官府帶人打開了余家最大的米倉,眼前景象讓眾人駭然。
余掌柜正正地吊在大門前方的橫梁上,已然斷氣,腳下懸空不足半米,是被摞起來的一堆米袋,想必用來登高懸梁。
而米袋前方不遠,一塊石頭壓著一疊紙,紙上寫滿字跡。
風灌入米倉,余掌柜的身體微微晃動,那張漲得青紫的臉上雙目圓睜,讓人看了心里發(fā)怵。
有人撿起地上的紙遞給長官看,那是一封辯白書,底下附著余家米倉這一年來的出入貨記錄。
辯白書可謂字字泣血,痛斥了城內(nèi)其它米商不顧國家社稷,只圖一己私利,余家沒有同流合污,卻遭到構(gòu)陷,奈何奸人人多勢眾,自己只好一死以證清白,望官府明察。
余掌柜的尸首被取了下來,尸身平放在地上時眾人分明見到余掌柜的嘴巴由緊閉變成張開,一聲仿佛從喉嚨底下傳出的沙啞呢喃傳入耳中,“冤……”
大家嚇得紛紛倒退,互相看著旁人以證明自己并沒有看錯聽錯。這一聲如同地府傳來的“冤”字確確實實從余掌柜口中發(fā)出。
一個膽子大的衙差上前檢查,卻嚇得慌忙彈開,顫著聲對大家說,“他確實已經(jīng)死了。”
平常事不見大家熱心,鬼神之事倒是傳得很快,一時間街頭巷尾,都是談論余家米鋪大掌柜尸身異象的人,很快連本省的按察使也聽說了此事。
他可不允許自己的地界出了冤案,于是找當?shù)剜l(xiāng)紳了解了余掌柜平日為人,更命令下面嚴查屯糧案,不可敷衍交差。
余家舉辦了余掌柜的喪禮,穿著白服的雙兒臉上毫無血色,看上去就是一個通體雪白的瓷人一般。
雙兒并沒有像旁人那樣痛哭流涕,依然不動聲色,走在送葬隊伍最前方。她越是這樣,人們看了越是心疼。
余家米鋪最終還是保下來了,按察使為余家平反昭雪,將誣陷他們的各家米商一網(wǎng)打盡。這樣一來,余家在小城的生意反而更大了。
余雙兒雖名義上跟了鹿霖,但仍舊操持著余家米鋪的生意,她的能力并不比父親差,每日忙進忙出,把家業(yè)打理得井井有條。
倒是鹿霖,兩個月沒有出現(xiàn)在人前,人們都以為他準備躺在家里吃軟飯時,他又出現(xiàn)了。鹿霖幫著雙兒打理生意,同樣做的很好,漸漸地余家大小姐更少出現(xiàn)在人前,很多事情都是鹿霖在操持。
傍晚時分,余雙兒敲開城郊青磚瓦房的木門,端坐在里頭的劉半仙對她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雙兒穿過廳堂往里頭走去,余掌柜捧著一籠畫眉正在逗玩。
‘爹,帶了你最愛的米酒,還有百花露,記得喝。’
‘爹在這會不會無聊?我一定給爹尋個更好的住處。’
“不用著急,這里很適合養(yǎng)老,有劉半仙作陪,每日都很有趣,我也學了幾招算卦的本事呢。”
多月來休養(yǎng),余掌柜恢復了神采,他看著女兒,內(nèi)心十分感慨。
“雙兒,你和鹿霖……”
‘爹不用擔心,我們很好,雖然他不是人,但是他待我很好,沒有關(guān)系的’
雙兒看著余掌柜,她作手語時常常輕抿著嘴唇,惹人愛憐。
“其實,我不擔心你們?nèi)搜馔尽N蚁肓撕芫茫p兒,不管你是誰,你都是我的女兒。”余掌柜認真地看著雙兒,眼神里盡是懇切。
雙兒站在原地,一時沒了動作,她的眼里漸漸漫上了水汽,她感覺到自己的肩膀在發(fā)抖,眼前的爹變得模糊,世界好像浸在了水里。
‘爹,你是知道了嗎?’
余掌柜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劉半仙跟我說,你非陽間人,理應在十五年前陽壽已盡。雙兒別怪劉半仙,他也是為了你好。”
“那么你是誰?從懸崖上回來的是誰?十五年前,我見過一顆神奇的蝶樹,后來我再去尋找,蝶樹已經(jīng)不知被誰砍倒。我還曾救過一只藍色的蝴蝶,那一抹絢爛的幽藍,看過一眼的人都不會忘記。”
“被山匪攔路打劫時,我記得在意識喪失的最后時刻,我又看到了那一抹幽藍,一直以來我以為這是夢,但看來不是,相信當初我能活下來也并非偶然。十幾年了,藍色蝴蝶的夢境不是前段時間才出現(xiàn),而是夢了十幾年了……”
余雙兒此時已經(jīng)默默淌了一臉的淚水,她沖上前去,抱住了余掌柜,把頭埋在爹爹的懷中,無聲地啜泣。
是的,她是當年的藍蝶,她不是妖。她是在天上照顧花朵的小神,但一場災禍,她們的花兒全部死去,觸怒上天。
她和姐妹們的家就是那棵蝶樹,蝶樹被毀,僥幸逃命的她奄奄一息,是余方舟,兩度救了她。一次在她化為人形時,一次在她還是一只藍色蝴蝶時……
她當然要報恩,可這世上還有什么比喪女之痛更讓人難以承受?加之自己已經(jīng)無處可去,鬼使神差間,她頂替了余雙兒,從此她就是余雙兒。
只是她們這種小蝶從來不能說話,頂替了人,也無法說話,余雙兒只能是個啞巴。
那日,雙兒一眼就看出鹿霖是一只鹿妖,同情心使然,收留了他。
鹿霖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北方旱災的災民,他住的森林被饑餓的人群涌入,人們看見他想要吃他的肉,原本一只鹿妖逃脫輕而易舉。
可這其中有懂除妖的老人,他跟人們說這是妖怪,北方大旱一定是這妖物作祟!人們尋了許多辦法,將他抓了起來,拼死逃出的鹿霖如同他之前所說,上了運糧車,來到了余家。
他沒有看出余雙兒不是人,甚至一開始還想附身于這個女孩子,以療養(yǎng)自己的傷勢。可是隨著雙兒的悉心照料,他不忍心再傷害這個善良的女子。
但雙兒的百花露,本就不是尋常物,她加進了自己的血,凡人吃了延年益壽,妖吃了,能治傷。
鹿霖就這樣稀里糊涂地發(fā)現(xiàn)自己傷竟然好了,他也不是沒有懷疑,只是怎么也猜不到雙兒的真實身份。
直到余掌柜面臨牢獄之災,雙兒把一切實情吐露予他,還要求鹿霖一定要幫自己。
‘你化作我爹的樣子,假裝自盡……’
“我并不會幻化成別人的樣子。”
‘我可以幫你的。’
“可是,我道行尚淺,上吊自盡的話,自己也有性命之憂。”
余雙兒的眼睛黯淡了下來,她抓著鹿霖的胳膊,遲遲不肯松手。
鹿霖不忍心看雙兒如此難過,他真的已經(jīng)愛這個女人愛到了骨頭里。
余掌柜尸體的異象,自然是鹿霖搗的鬼,這些愚昧的世人,不嚇一嚇,怎么開竅。不過這一遭,他也搭上半條命,幸而雙兒的百花露,又一次救了他。
“雙兒,你們被人間紅塵事困了太久,別再讓那余家米鋪把你們綁著了,哪里自由,你們就往哪里去吧。”余掌柜對著自己的女兒和女婿說。
鹿霖和雙兒都相顧無言,他們是不屬于這里,尤其鹿霖,雙兒知道他做夢也想回到他的森林。
他們以要結(jié)伴云游四海,不枉此生為名,把米鋪交給了余兆海,從此消失在人們眼里。
只有余掌柜知道,他的女兒和女婿還在南方,每隔半月,總會送來花露,陪他吃頓晚飯。
有人說,在南邊的那片山林里,見過一幅美妙的景象,一只通體雪白的麋鹿,頭頂晶瑩的犄角上,停了一只幽藍色的蝴蝶,蝴蝶的翅膀反射著透入林間的光,絢爛無比。麋鹿見了人并不慌張,邁著優(yōu)雅的步伐,轉(zhuǎn)身消失在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