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擎蒼少年
羅廷規很愁。
他怒睜雙目,從牙縫里蹦出四個字:“厚顏無恥?!?p> 羅廷規掀開被子掙起身來,嵇攻玉連忙捂住他的嘴,想起羅隱說她手上胡椒味太濃,她更加貼近他,用手肘捂住他的嘴。
黑夜里攻玉看不清羅廷規的臉色,但是他這種自詡正人君子的人,想必是又羞又惱。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挑起嘴角,愉悅地說:“廷哥,別出聲,我知道你瞧不上我這種粗俗的姑娘,你也不想讓節度使府邸的兵瞧見我這么抱著你吧。”
羅廷規沉默不語,嵇攻玉才松開手,一邊聆聽著外邊的動靜,一邊承受著羅廷規的責備:“身為女子,屢次在夜里潛入男子的居室,你這次又是要做什么?”
嵇攻玉報之甜甜一笑:“聽說大詩人羅隱來了,我來找他討教詩文啊,結果半途差點被人發現,我就躲你這里來了啊。我跟你說啊,我從小就愛羅隱的詩句,什么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p> 這半真半假的話反倒蒙混過了羅廷規,他顯然是不信:“那是李白寫的,你連他們二人分不清,怎么還會跑去談詩論文。”
嵇攻玉假裝不好意思道:“廷哥,還是被你揭穿了,果真聰慧?!?p> 她跳下床,走到西窗邊,“我呀,是來找廷哥你,一起看月亮的?!?p> 羅廷規對這個人時不時的胡攪蠻纏頗為無奈,面無表情地看她敞開窗。
嵇攻玉不留痕跡地查看著附近的動靜,一抬頭卻看見頭頂烏云密布,月亮早就沒影了。
這也太不巧了吧。她訕訕地關窗,向羅廷規陪著笑說:“廷哥,我就是月亮,你看我就好了?!?p> 羅廷規嗤之以鼻:“臉如滿月,果然很大?!?p> 這臭小子在諷刺她臉大嗎?也就因為他是羅紹威的兒子,不然早削他了,攻玉皮笑肉不笑著,估摸著再東拉西扯幾句就可以走了。
兩人沉默片刻后,羅廷規低聲道:“父親說……我可能會與東平王長女定親?!?p> 果然,石敬瑭說他不愿意以姻親上位,但這世上想憑借著這點裙帶關系穩固地位的,大有人在。
羅廷規見她不語,苦澀地笑笑:“我知道……你,你們會覺得我們羅家沒有骨氣。尤其是西營那些人。”
骨氣?
嵇攻玉腹誹不已,她以為只有長安城那些天天嘰嘰喳喳的大臣,才會拿骨氣正氣這些沒用的話嘮嘮叨叨。
光有這些氣氣氣能氣死朱溫李克用嗎?
或許他們也知道沒用,只不過說出來哄哄陛下罷了。
她寬慰地拍了拍羅廷規的肩膀,羅廷規身子一僵,但也沒有斥責她行為不端。
“廷哥,實話實話,我非常不喜朱溫的為人,心狠手毒,工于心計,與他相處,不異于身處蛇窩狼穴。朱瑄朱瑾兄弟二人之前幫了他那么多次,結果他轉頭就把人家老家搶了。我還聽說他好色如命,常搶人妻。但是他就是當世第一等的梟雄,一時一刻的委曲求全,不過是為了大局罷了?!?p> 羅廷規沒在意她話里的咬牙切齒,聽她繼續說。
“再說西營那些人是為了道義反對節度使嗎?不過是他們自己從中撈不著好處罷了,你又何必拿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束縛住自己?!?p> 羅廷規不語,嵇攻玉暗道,如此優柔寡斷,怎能掌管魏州。
她假意嘆道:“既然廷哥已有佳緣,我也不是胡攪蠻纏之人,祝你前途無量?!?p> 她再度轉到窗前:“廷哥,我再給你變個戲法?!?p> 月色如洗,不染一絲纖塵。
羅廷規抬頭望月,眼神帶著一絲悵惘。
嵇攻玉抓住窗沿,歪著頭對他笑笑:“這個戲法叫做把月亮變走。廷哥,我走啦?!?p> 薄霧迷離,撲在臉上涼絲絲的。嵇攻玉漫步在魏州的街道上,看著路邊三三兩兩的火光,天色未亮,但屬于平凡百姓操勞的一天已經開始了。
這樣平凡度日,有吵鬧的孩子,有繁重的家務,有唱不完的搖籃曲,或許也很好吧。
不遠處她看見石敬瑭,他倚在墻邊,看也沒看攻玉一眼,只說了一句:“走吧?!?p> 就像從前無數次東方既白,白露未晞的時候,他拉著她去練武那樣。
“羅隱說什么了?”
“都說他胸有丘壑,腹藏甲兵,我看不過是見風使舵,隨波逐流?!惫ビ駠@了口氣,“倒是你,你說你要造反,你又籌謀到哪里了?”
“我要說,我什么都沒想好,你相信嗎?”
嵇攻玉頓時苦笑道:“八字沒一撇的事,也就只有我才愿意陪你干了?!?p> 她指了指道旁被風吹的沙沙作響的梧桐樹:“如今這個世道,樹上掉個葉子,就能砸中一個做皇帝夢將軍夢的人,等到天上開始下刀子,才會砸醒他們?!?p> 石敬瑭拈起落在他肩上的落葉,幽幽道:“現在砸在我頭上了嗎?倒也并非一無所成,攻玉,還記得西營的李公佺嗎?”
李公佺軍功累累,頗有威望,更為重要的是,他和羅紹威不和已久,確實極有可能扯起推翻節度使的大旗。
而后的數日,嵇攻玉覺得那些又急又亂的聲音都停滯在凝固的冰泉之下,她等待著冰面上的第一條裂紋。
石敬瑭的人影總是來去如風,東營有關他的閑言碎語流傳著羅紹威和羅廷規對他的器重,或嫉妒,或不滿。
萬里青天,攻玉遙看虜云疾飛,如饑鷹,如飛鵬。
一聲鷹鳴,一頭鷂鷹正盤旋在上空。攻玉背身抽箭,瞄準那鷹。
箭尖掃過蒼鷹的翅膀,幾只羽毛在空中悠悠旋轉。鷂鷹仰頭高亢地鳴叫了一聲,翅膀一扇一斂,張開利爪直直向攻玉俯沖而來。
鷂鷹捕獵,向來如霹靂掣電,攻玉不敢懈怠,拔出破竹劍,橫在身前。
鷹的眼睛寒光閃閃,破竹劍也寒光閃閃。
鷹的目光明銳非常,攻玉的目光亦是如淬火明星,他們隔著風,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彼此。
忽然,一聲短促的竹哨聲響起。
蒼鷹猛地偏開頭,朝攻玉的左邊躥了過去。鐵一般的身軀擦過攻玉的肩膀,攻玉立刻感覺肩部一陣鈍痛。
“擎云,休得傷人?!?p> 攻玉回首,只見秋日毫不吝嗇的燦爛金光鋪陳之中,一個少年騎著白蹄烏背馬的,他年紀不過十六七歲上下,面如冠玉,笑容明朗。
那頭叫擎云的鷹停在他的肩頭抖擻著翅膀,似乎在向主人告狀。
俊逸少年笑道:“折你幾根羽毛,又不會禿,你若再莽撞妄為,折的就是你的脖子了?!?p> 他目光移向攻玉:“姑娘,在下李子儼,為尋牙軍統領李公佺所來,還望姑娘替我指路?!?p> “你是李將軍的新屬下嗎?我怎么從未見過你?”嵇攻玉有些懷疑。
“李將軍是在下的叔父?!鄙倌甓Y貌道。
嵇攻玉眉頭一皺,李公佺有這么一號親戚嗎?
魏博牙軍為了鞏固親族勢力,往往會把自己的子侄拉來當兵,李公佺這是把侄子找來做他的幫手?
她收了劍,簡略地指了路,然后說:“賣你個乖,少在東營問西營的路?!?p> 李子儼撣了撣袍袖,笑吟吟地說:“那西營的男子和東營的姑娘說話呢?”
“我這樣好說話的人除外,其他人嘛,會讓你很后悔生了一張嘴的。”
李子儼聞言,輕飄飄地說了一句:“我不會后悔的。多謝姑娘賜教?!闭f罷,縱馬揚鞭。
嵇攻玉凝望著他的背影,心中風起云涌,這是冰面的第一道裂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