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兵戈
九月,魏博節度使羅弘信病故,其子羅紹威繼任。
光化元年的后幾個月并無大事可敘,除了一場又一場的大雪。
正月,軍報忽然像雪花一樣飛了過來。
盧龍節度使劉仁恭攻下滄州,欲乘勝追擊,一舉兼并河朔,舉兵三十萬,攻打魏博。
“劉仁恭攻下貝州,人不論長幼男女,盡數屠殺。”石敬瑭拍案而起,“如此暴行,人神共憤!”
嵇攻玉冷哼一聲道:“節度使遲遲不調兵,他到底還在等什么。”
李公佺震怒:“他還在等李克用或者朱溫的救兵,若救兵不到,豈不是引頸受戮?我看羅紹威就是怕一用兵,節度使府守衛空虛,有人趁亂取而代之。朱溫的救兵不是救魏博,是救他羅紹威。”
他仰頭悶了一大口酒,“庸弱無能,不堪大用!”
攻玉在軍營里便早聞盧寧節度使劉仁恭的大名。
劉仁恭有個綽號,叫“劉窟頭”,這個綽號起源于他年輕時打仗,靠著挖地道攻打易州城池。他這人,也同他這個綽號一般,陰險狡詐,反復無常。
他本是盧龍節度使李匡威的部下,景福年間,李匡威為其弟李匡籌所逐,劉仁恭所率部隊已過輪調期日而未還,士兵由于想念家鄉,以劉仁恭為領袖,發動兵變,回師攻盧龍都城幽州,為李匡籌軍所敗,因此逃往河東歸附李克用。
乾寧二年,劉仁恭受了李克用的提攜,當任盧龍節度使,在此之后,亟思背離李克用。
乾寧三年到四年,劉仁恭幾次不愿借兵河東,甚至李克用親自致書也不予理會。
李克用聽聞劉仁恭扣押了太原來的信使,私下里還以高官厚祿誘惑李克用麾下多位軍官。旋即大怒,親征幽州,大敗而還,劉仁恭因此徹底擺脫河東控制,將斬下的河東士兵的頭顱進獻給朱溫,以此邀功。
李克用視劉仁恭為不共戴天的仇讎,盡管魏博和河東也有著前塵舊恨,李克用也派了援軍。
“報!下水關被破,幽州軍已向館陶奔來!”驛報傳來,石敬瑭握緊了右拳:“劉仁恭若攻下館陶,便是破了魏州最后一道藩籬。”
他急急沖出營帳,攻玉緊隨其后,卻見手掌般的大雪中,若隱若現著一道大旗的影子,大旗上赫然寫著赤色的朱。
朱溫派來的使者奔馳在潑飛的雪花中,他揮舞著大旗,喊道:“葛從周將軍已馳援館陶,距離館陶不到百里!”
終是朱溫的援軍先到了。
石敬瑭對李公佺道:“李將軍,魏博有難,我與攻玉會主動請纓,奔赴館陶,抵御幽州軍。”
攻玉苦笑,都不跟她商量一下的嗎?劉仁恭號稱大軍三十萬,實質上只有十萬,但這十萬軍隊在魏博長驅直入,貝州百姓的尸體全被丟進了清水河,連河水都堵塞起來。
這一去,實在是生死難料。
見攻玉低著頭,石敬瑭的手從背后輕輕碰了下她的手,攻玉忙抬頭,換上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李公佺果然被他們二人的英雄氣概折服,他大為感動地說:“少年負壯氣,奮烈自有時啊。”
石敬瑭低聲道:“李將軍,值此之際,正是拉攏人心的好時候,希望將軍不要忘了大事。我活著回來,羅紹威繼續提拔我,于將軍的謀劃有益。倘若敬瑭死在了戰場上,也會祝福將軍成就大業。”
李公佺熱忱地握住石敬瑭的手:“石兄弟,倘若我大事能成,這魏博必將有你的一份。”
李將軍走了后,石敬瑭眼角眉梢的殷切如一陣煙消散了,只剩下冷漠疏離。
“是李公佺暗中授意你去戰場上賣命的嗎?”攻玉生氣地錘了一下石敬瑭的背。
“大丈夫枕戈待旦,取功名于馬上。”石敬瑭搖搖頭,“現在就是我建功立業的時候。”
“以前也不是沒打過仗,可是這是十萬幽州軍。”
“你害怕嗎?”石敬瑭神色肅穆。
她才不害怕呢,攻玉昂首挺胸:“有什么可怕的,不在刀尖上滾一遭,哪里有榮華富貴。我是怕你挨了幾刀還是一場空,羅紹威真的信你,李公佺也是真的信你嗎?”
石敬瑭摸著劍柄上磨得發亮的麒麟紋:“我無父無母,無所勢怙,一個小小的牙兵,只能背靠他們做大樹。肯表忠心,肯去流血,他們自然會信我。”
“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我會活著回來,成為羅紹威的親信,和李公佺里應外合,然后兵變。”
臨行之時,羅廷規親自送行。他殷切地拉著石敬瑭的手說:“敬瑭,保重。”
石敬瑭也殷切地說:“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劉敵當前,敬瑭定當誓死一搏,以報答節度使的知遇之恩。”
這瞎話說得,一套一套的。攻玉不想看他們倆個依依不舍難舍難分的模樣,轉身試起弓來。
天地間白雪皚皚,銀裝素裹,玉屑兒似的雪末兒隨風飄揚,只是到處都沒有一只活物可以讓她射來試試看。
她正提著韁繩在原地晃悠著,忽覺羅廷規朝她輕輕地瞥了一眼,忙換上狗腿子的笑:“廷哥,你有話對我說?”
羅廷規輕夾馬腹,來到她身邊,看著她蒙著面的黑巾:“為何要蒙著面?”
“我家鄉的風俗,倘若人死了,一定要用黑布覆面,不然就不能往生,成為這天地間的孤魂野鬼。”嵇攻玉
羅廷規輕輕嘆了一口氣:“你一個女孩子,何必去直面虎狼一般的幽州軍。”
哎不是,她去打仗礙著羅廷規了嗎?還是覺得她武藝不如石敬瑭,毫無用處?
“幽州軍一路過來,燒殺搶掠,他們殺人才不會管我是女人還是男人,我要不想自己的腦袋和身體分家,只能先把他們殺得干干凈凈。”攻玉道,“而且論武功,我自認為也不算很差吧,不,是甚好。”
羅廷規不語,若有所思。
“攻玉,走吧。”石敬瑭喚她。
她應了一聲,對羅廷規說:“廷哥,或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我若一去不回,你剛好落個清靜。”
羅廷規忙道:“不。你們定然會平安歸來的。”
不容易啊,從羅廷規嘴里能聽到一句好話。
攻玉一手挽起韁繩,一手揚起鞭子,狠抽數下。馬兒帶著她在雪地中疾馳,城門下攻玉匆匆回首,只見羅廷規依舊在簌簌的雪中目送著他們。
她張弓搭箭,瞄準了羅廷規。
“嗖”,羽箭離弦,險險落在羅廷規的馬前。
可惜啊,歪了。這么多年了,她的箭術還是沒有石敬塘的十分之五六。
她沖發懵的羅廷規大喊:“廷哥,此乃我的信物,你一定要保管好,等我回來。”
馬上,石敬瑭又問了一次:“攻玉,你害怕嗎?”停了片刻,他又說,“我知道你不怕死,你害怕的,是在朱溫的軍隊里,看見自己的仇人。”
嵇攻玉的手撫上覆面的黑巾,道:“或許……我是真的害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