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鴉九
這次領兵的將領是大名鼎鼎的葛從周,素以注重方略,勇猛果斷聞名于世,他一入館陶關,馬不停蹄,人不卸甲,揚起馬鞭喊道:“劉仁恭即刻到達館陶關,愿死戰者,隨我來。”
石敬瑭和嵇攻玉縱馬出列,向葛將軍抱拳道:“我等愿追隨將軍,共擊幽州軍。”
葛從周命裨將賀德倫清點了五百騎兵后便出了館陶門。
城門前他霍然拔刀,生出一種無形無相洶涌磅礴的英雄氣概,仿佛連天上密布的陰云都被戳出一個洞來,聲如洪雷:“大敵在前,何可反顧,速閉城門!”
館陶關的城門在身后緩緩關閉,身前即是劉仁恭的十萬鐵馬金戈。
幽州軍還未在魏州站穩腳跟,葛從周帶領著騎兵一路奔襲,從其側翼的薄弱之處撕開一道口子,深入敵軍的腹地,徹夜不休地廝殺。
亂世之中就是賭,賭的就是以小博大,以多勝少。
葛從周一馬當先,手持陌刀,殺得幽州軍血肉橫飛,哭爹喊娘。
平原之上兵馬喧囂,又似乎只有死亡的寂靜。
這個場景熟悉而陌生,攻玉仿佛又置身于十年之前那個瓢潑的大雨夜,血濺于野,金鐵相擊。娘親倒在汪汪的血泊中,她躲在假山里,唯有看見娘親那雙不甘的眼睛。
兵戈相擊的聲響,直直地撞進了嵇攻玉的心懷,燃起了她心中的烈火,求生的烈火,求勝的烈火。
她的劍名為破竹劍,在那個冰冷的夜晚,天子親自賜予她,堅硬無比,削鐵如泥。
她的名字是嵇攻玉,倘若今日了結于此,她的名字會無人知曉,化為一縷風沙。
她只能將它狠狠地刺入敵人的胸膛。
石敬瑭的白馬白袍正在奔向幽州軍的大旗,他揮起長槊,砍向旗桿,攻玉緊隨不舍地保護他,挑翻他背后的幽州軍。
繡著劉的玄色旌旗在風中翻滾了幾下,旗幟擋住了眾人的視線,攻玉感到她胯下的馬被絆馬索絆住。
她重重地滾在馬下,馬蹄揚起的飛沙轉石濺在她的眼前。她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扶著劍站了起來。
她猛然回頭,一道寒光飛到眼前。
幽州軍的長刀距離她的咽喉不到一寸。
石敬瑭舉著長槊,白盔銀甲沾滿了一道又一道的血。他的聲音消失在戰場上的腥風里,但是攻玉卻知曉他的口型分明在說:“攻玉,小心。”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她感覺自己的脖子被東西叮咬了一下。
等她再度睜開眼,她居然看見面前的是自己,“自己”的面孔因為恐懼害怕而扭曲。
而她卻拿著長刀,指著“自己”。
仿佛一瞬間,她和方才想殺她的男人調換了靈魂。
攻玉因為這突然的變故怔在當場,“鐺”地一聲,她手里的長刀猝然被槊格開,又是一槊,直奔她的心臟。
痛,真是痛,人們常說錐心之痛,就是這種感覺吧。
攻玉捧著自己的胸口,她又換回到自己的身體了。
她全身的力氣盡數抽離,只剩下疲憊和空洞的絕望。
瓢潑的血雨中,兩只青蚨蟲撲閃著青灰色的翅膀,鉆進攻玉豢養它們的檀木小盒中。
可能剛才她摔到地上的時候,懷中的小盒也滾出來了。
石敬瑭一邊砍殺周遭的敵人,一邊攬住攻玉的腰,把魂不守舍的她撈上馬,攻玉急忙伸出手,拾起地上的盒子。
她不顧手被粗糲的石頭磨了好幾道口子,緊緊抓住盒子。
她想,是青蚨蟲救了她的命。在千鈞一發之際,青蚨蟲調換了她和那個幽州兵的靈魂,阻止了他的刀插進她的血肉里。
整整一天的廝殺,到最后嵇攻玉站都站不住,她身子一歪,直接倒在沙地上,枕著一個極柔軟的東西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極短暫又極絢爛的夢,她很久很久沒有夢見過的娘撫摸著她的頭。
娘說:“孩子,你明白這青蚨蟲的作用了嗎?它能讓”
石敬瑭本是玩笑式地在她臉上灑了點水,聽到她的夢話眼神也變得頗為惆悵,放下水壺,輕輕喚道:“小玉,小玉。”
攻玉悠悠醒來,石敬瑭道:“你再繼續睡的話,就會被人當做尸體一起埋了。”
攻玉感到口感舌燥,拿起水壺就咕嘟咕嘟地喝起來,她往下一瞥,才發覺,自己竟然是枕著一具尸體睡著了。
石敬瑭欲奪水壺:“你讓我喝什么?”
“喝我的酒吧。”
來者是個年歲不大的將軍,一身釣嵌梅花榆葉甲,前后兩面青銅護心鏡,他的眼睛極明澈,像遼闊的天空。正是葛從周將軍的養子謝彥璋。
他遠遠地扔了一個酒囊,石敬瑭也不推辭地接住:“多謝。”
三人一同回了營帳,葛從周和眾將正圍在篝火邊,賀德倫飲酒高歌:“三十時,行成名立有令聞。力可扛鼎志干云。食如漏巵氣如熏。辭家觀國綜典文。高冠素帶煥翩紛。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
葛從周拊掌大笑:“好一首《百年歌》,人生不過百年耳,如此酣暢的大戰,戰一場便少一場。”
嵇攻玉沒想到,謝彥璋居然同他們這些普通士卒一起吃著同樣的飯菜,他和石敬瑭頗為投緣,推杯換盞。
攻玉心中仍然記掛著青蚨蟲的事,她不言不語地擦劍,謝彥璋卻失聲道:“鴉九劍?”
他伸出手:“姑娘可否借劍一看。”
攻玉當然知道,自己的手上絕不是真正的鴉九劍,只是以當年以鑄造鴉九劍剩余的廢料制成的。
當初她取了青蚨蟲的血抹在了真正的鴉九劍的鋒刃上,就是希望有一天能憑借兩劍相遇時發出的劍鳴聲能找到鴉九劍。
她將劍交予謝彥璋,裝作一無所知:“何為鴉九劍?”
謝彥璋迎著月光舉袖抽劍,劍光如寒江,映在他的臉上。
他嘆道:“可惜了,只是仿照鴉九劍的樣式。”
“鏗”地一聲,一刻鐘不到,劍又入鞘了。
“張鴉九是一百年前的鑄劍大師,它曾采昆吾之鐵,鑄劍于吳山,傳說劍成之日,劍氣直沖霄漢。然而安史之亂后,鴉九劍便就此銷聲匿跡了。典籍記載,其聲如鴉鳴,月下觀劍,劍身上有一道青色痕跡,宛如烏鴉。”
嵇攻玉道:“許是我的劍癡師父,仰慕鴉九劍的風采,不知道在何處找了一把相像的吧。”
石敬瑭接過破竹劍擺弄著,淡淡地說:“劍無真假,只有能不能殺人一說。破竹劍和破劍的距離,不過是一個嵇攻玉罷了。”
他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眼睛里卻全是鼓勵和信任。
這次以少勝多的奇襲中,葛從周活捉都將薛突厥、王鄶郎,幽州軍潰敗,后撤數里。
嵇攻玉瞧著地上染著血跡和泥濘的折戟,道:“十萬之眾,原來也是如此不堪一擊。”
石敬瑭折下路邊一支含苞待放的桃花:“葛從周號稱,山東一條葛,無事莫撩撥,豈是浪得虛名。用兵快,狠,準,奇,兵法中說,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就是這么個道理。”
第二日,汴魏兩軍發動總攻,連破八座營寨,劉仁恭父子二人燒營而逃,路過永濟渠的時候,倉皇逃竄的幽州軍失足落水淹死的不計其數。
三月,這場戰爭結束了,回魏州的路上,草長鶯飛,桃李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