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臥底
嵇攻玉醒來的時候,躺在一張陌生的榻上,晨曦給端坐一旁的李存勖剪了一個金色的肖像,他的目光從手中的《春秋》移到嵇攻玉的臉上。“今日休沐,嵇姑娘隨我去魏州城轉一轉吧。”
轉一轉絕不是白轉的,嵇攻玉心知肚明,他是在聯絡魏州城的晉王部下。
二人同乘一馬,李存勖問:“你還在為我昨夜說石敬瑭的話在生氣?”
生氣也不敢直說啊,嵇攻玉道:“世子終歸是世子……下人終歸是下人。”
“哪里有你這么飛揚跋扈的下人,”李存勖勾了勾唇角:“石敬瑭勇武睿智都不缺,我提點他,是因為我喜歡他。”
嵇攻玉回頭看他:“你喜歡他?那你說他反復無常?”
“良禽相高木而棲,賢臣擇明主而佐,棄暗投明,人之常理,我會許他錦繡前程,至于讓他一輩子忠誠,那是我的本事。”他湊上前,低聲在她耳邊道:“就像我會降伏你一樣。”
攻玉避了避。降伏她?恐怕沒那么容易。
“我方才說出了我的心里話,禮尚往來,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
“世子想知道什么?”
“那日,”李存勖溫熱的呼吸落在嵇攻玉的耳垂旁,“你說的三個條件,可還當真?”
三個條件?那天李存勖問她喜歡的男子是什么模樣,她卻在描述晉王來試探他的身份。
名門望族,簪纓世家。李存勖出身河東望族李家。
英勇蓋世,驍勇善戰。聽他吹噓過往的功績,也勉強算是。
占據一方,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得像晉王的河東那么大。那得是將來了,至少如今李存勖還不是晉王。
“自然算數。晉王神勇,天下聞名,對大唐忠貞不渝,我自然仰慕風采,倘若能嫁給晉王,世子還要喚我一聲姨娘呢。”
李存勖眼角眉梢仍是帶著笑意:“人家是投桃報李,你是投桃報桃核。”
一連三天,他們走遍了魏州城,李存勖喝路邊攤販的清粥,拿著珠玉店的簪子步搖在嵇攻玉的頭上比劃,同路邊賣茶的小姑娘閑言碎語,嵇攻玉始終懷著戒心,辨認著那些過往的路人是不是埋伏的晉王屬下,但李存勖始終是一副輕松愜意的閑逸姿態,似乎忘懷了他如今的處境。
“嵇姑娘,替我挑把刀吧。”李存勖駐足在一個鐵匠鋪前,嵇攻玉在懸著的刀中挑選了一番后指著其中一把道;“這把刀長二尺七寸,刀尖狹如狼牙,敲擊有折竹一般的聲響,是把不錯的刀。”
“就要這把。”趁著李存勖付錢的空檔,她細細打量著蒸騰霧氣后打鐵的師傅,肌肉虬勁,豪邁有力……確實蠻像一個接應李存勖的人。
那師傅察覺到有個年輕姑娘在盯著他,心中暗喜,更加賣力,有意炫耀他優美的肌肉線條。嵇攻玉滿懷失望,默默地又來到李存勖身旁。
“世子也會用這么尋常的刀嗎?”
“我的劍不是掛在你的蹀躞帶上嗎?”李存勖掂了掂刀,“還是拿刀比較舒服,起個名字吧,攻玉。”
“就叫他,一把劍嘍。”
“好。”李存勖從善如流,牽她上馬,“帶你去聽戲。”
魏州城春意闌珊,朱顏閣卻是另一番景象,錦繡成堆,畫屏將數張檀桌從中隔開,猩紅色的地毯上,琵琶聲亂,腰肢纖細的舞姬,心應弦,手應鼓,左轉右旋,如回雪飄搖。李存勖輕輕握住舞姬甩過來的彩色輕巾,沖她微微一笑,那舞姬似嗔似怪地抽出彩巾,順勢柔弱無骨地倒在他的懷里,將一枚小小的花球遞給他。
這便是拋打令,以花球或籌為令,通過擊鼓,歌舞或其他規則傳到某位賓客手里,這位賓客須得跳舞,作詩或者罰酒。李存勖扔了花球:“紙筆伺候。”
李存勖筆走龍蛇,歌姬們擎了紙齊聲叫好,他從一個云鬢花顏的石榴裙少女奪了她手中玉笛,置于唇邊,吹奏起來。笛聲如煙弄秋波,花亂月影,他身著月白色襕衫,穆穆清風,吹動衣裾,宛如瑤林玉樹,不染一絲凡塵,風度卓絕,鸞章鳳姿,引得席上眾姝頻頻相顧。
她們應和著笛曲,唱起李存勖方才在紙上寫下的字句。
“賞芳春,暖風飄箔。鶯啼綠樹,輕煙籠晚閣。
杏桃紅,開繁萼。靈和殿,禁柳千行斜,金絲絡。
夏云多,奇峰如削。紈扇動微涼,輕綃薄,梅雨霽,火云爍。
臨水檻,永日逃繁暑,泛觥酌。露華濃,冷高梧,凋萬葉。
一霎晚風,蟬聲新雨歇。惜惜此光陰,如流水。
東籬菊殘時,嘆蕭索。
繁陰積,歲時暮,景難留。
不覺朱顏失卻,好容光。且且須呼賓友,西園長宵。
宴云謠,歌皓齒,且行樂。”
歌皓齒,且行樂,他倒是及時行樂。嵇攻玉行走在浮動的旖旎香云里,透過絲綢畫屏,視線飄到閣里觥籌交錯的客人身上。
“你在看什么?”李存勖忽然執著玉盞,問道,“在看誰是潛伏的人嗎?”
“這里果然藏著晉王的屬下嗎?”
李存勖失笑:“我來教你怎么認吧。把手伸出來。”
嵇攻玉半信半疑地伸出右手,李存勖旋即覆手其上,指腹輕輕地摩挲著掌面:“你的手,修長而筋骨分明,虎口和指根都有一層厚厚的硬繭,一摸便知道是慣使刀劍的,不過嘛,你的腰側就懸著把寶劍,身份昭然若揭。”
他目光又落到眼前如云的賓客手上:“但他們就不同了,他們的劍或許就藏在案底,彈琵琶的雙手也難免有一層繭,劍客扮成樂師也再好不過了。”
嵇攻玉隨著李存勖的指點,眼神飄飄忽忽,一會落在那些賓客的笑顏上,一會又落在樂師門翻飛的五指間,他們貌似都在專注著自己的事情,但那些隱含著風雪的眼光似乎又時不時投注在李存勖身上。
李存勖垂了眼看著玉盞里的葡萄美酒,也不飲下,抬手輕揚出去,暈染在繡著金線的席上,他眉峰一揚:“你看出來了嗎?”
嵇攻玉搖頭:“看不出來。但我有一個簡單快捷的主意,可以辨別出來。”
她霍然抬眼,目光錚錚如刀,一道白光挾風躍現,鴉九劍端端正正地架在了李存勖的脖子上。
李存勖的玉盞應聲而落,骨碌了幾圈滾到屏風外。
倘若李存勖遇險,那些潛藏的人員定當會露出本來面目,這幾天她早就失去了耐心。
這一劍宛如擊石如水,頓起波瀾,屏風外掀桌砸杯,女子驚呼逃竄,玉碎珠沉,屏風也推倒在地,閣內靜謐無聲,屋檐外風鈴叮咚。
嵇攻玉知道下一瞬,無數把尖刀會指向自己。
但是她萬萬沒有想到,那些刀劍全然懸在了李存勖的頸邊。
“沒想到姑娘竟然是安插在世子身邊的臥底。”那個彈琵琶的瘦削青年,對嵇攻玉頗為客氣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