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年紀輕輕于書法一途已頗有造詣,始化張芝、承繼二王,巧逢長公主與擔夫于路邊爭執,又聞鼓吹而得筆法之意,當時人無不稱我為逸群之才,冠絕時輩。但還不夠,僅得筆法之意未得書法之魂,不過是在先輩身后亦步亦趨,只是彼時春風得意的自己未能意及這一點罷了。
鄴縣,那是我和她初次相遇的地方。
聽聞她于民間獻藝,觀者如山;應邀到宮廷表演,冠蓋眾人。百聞不如一見,那日鶯歌燕舞的教坊之中,我猶記得胡琴猝然迸發的鏗鏘之聲將原本繚繞的靡靡之音一掃而空,四座寂靜呼吸可聞間她著一身戎裝登場,剎那間似聞金戈鐵馬,刀劍相織。在我驚異于她為何如此裝扮時,一曲頓挫淋漓的《西河劍器》開始上演。
那舞,似筆毫氤氳流轉間鐫刻在宣紙上的墨,淋漓而變化多端。時而高亢翱翔,時而委婉低旋;動若狂風卷地,身后攜萬馬奔騰,靜若空谷幽蘭,旁逸斜出靈秀而有神韻。她跌宕起伏間動靜交錯的舞姿,映照著波瀾婉轉,顧盼流連的一雙眼眸,深深地望進每一個人的心中。
我醉了,我癡了,我狂了。
我雖觀舞不多,但她的舞卻與往日所見那些決然不同。她右手挽劍,恰似筆鋒,凌厲似蛟龍出水;雙腳騰挪,一如筆轉,曼妙如鳳舞九天。身形如筆,動似狂草,輾轉成穎,形散而意聚,關鍵是她那一眼望入人心的眸,正是凸顯筆墨書法作者的骨。記得那一晚,我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提筆揮毫,口中念念有詞,身體搖晃間當真可謂下筆有神。只是不知我這副似夢半醒、如醉如癡如狂的模樣,在臺上的她可曾看見?
她一定看見了。
……
一夜笙歌,曲終舞畢的她照例迎來許多賓客的恭維和傾慕。我也在其中,但我不似他們那般焦急,我知道她一定注意到了我。等待間我得以仔細端詳不遠處的她,褪下戎裝換上一襲紅色長裙的她,原本英氣的妝也襯得愈發高貴雅致,戴著面紗看不真切容貌,唯有一雙盈盈秋水格外動人。雖有少女氣質,但一舉一動,一詞一言都大方得體、落落端莊。不知怎的,想起三國曹子建的一句“明眸皓齒,靨輔承權”,大約那因不能一窺她全貌的遺憾,也化作一聲嘆消了大半。
“郎君怎得在此處獨自感嘆,莫不是奴所為未合郎君心意?”喧囂散去,只聽見她清脆的聲音。
我呼吸一滯,繼而心頭涌上熱氣,盯著向我款款走來微屈膝行禮的女子,緊張而心動,“我……鄙人略懂書法,可苦于只得其形,雖悟出其意卻未賦其魂。久聞……大娘您精于健舞(唐代傳統舞蹈,劍器舞即為其中一種),一曲《渾脫》可引萬人空巷,而今得以一見,當真名不虛傳。”我的聲音有些干啞。
“郎君委實過譽,奴不過小舞一曲,獻丑姑且都稱不上,能入郎君這等人中龍鳳的貴眼,實屬奴之榮幸。”話語之中略帶疏離。
我不想這千金一刻就如此結束,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不是……不是這樣的,我在你的舞中頓悟筆法神韻,所以興致高漲,在臺下借醉抒意才有了之前那一番失態的舉動。在你的舞中我看到了……”
“哦?郎君看到了什么?”見我踟躇不語,她的回話帶有些玩味,語氣上揚的旋兒帶得眉眼彎彎。我發現盡管她的眉生得修長纖直,湊近了才瞧見笑起來眼角卻不似眉那樣高貴,魚尾帶著絲絲俏皮,就像一只……
“鳳凰”,原本有些猶豫的我此時肯定地回答,“觀大娘您的舞蹈,樂起,興云致雨,如鳳之起勢,扶搖直上;樂急,雷霆萬鈞,如鳳凰于飛,翙翙其羽;樂緩,輕風漫卷,如鳳居梧桐,無肯茍棲……”看似出口成章,其實自己心中暗自慶幸之前多看過幾卷古籍,如此形容,想必她一定會在意到我吧?
眉眼彎彎的絲絲俏皮消失了,我看見她眼眸中取而代之的是正經和專注,還有一抹……別樣的情感。燭影搖紅,映在她波瀾的秋水中。我說錯了什么嗎?雖然也可以說是讓她注意到我了,但此時這副模樣,倒讓我聲音越來越弱,有些小心翼翼。
不知何處吹來的風拂落了她的幾根發絲,我聽見她說:“卿方才說看奴之舞似一只鳳?”聲如珠璣,卻聽不透是何感情。
“對……沒錯。”我盯著她,想要努力辨清方才她眼中的那一抹神色是為何。
……
安靜片刻,她將頭發捋至耳后,我注意到她的眼中抬起一絲期待,吐氣如蘭“奴可否冒昧打探一下卿之名諱?”
我一愣,不禁懊惱自己一時心切竟忘記先自報姓名,還要她來主動詢問,但心里也騰起一點喜悅,她竟然主動問我姓名了。
手指指節有些發白,我聽見自己這樣告訴她:“我姓張,字伯高,喚我張旭便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