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嗯……好詩,好詩。杜二,如今你這詩寫得倒越來越精進了,不似從前那般晦澀拗口……”
突兀的一聲“杜二”將詩人從回憶中扯了出來,他抬眼發現李十二娘的一曲劍器不知何時已經舞完,一群人圍在自己身邊或認真或隨意地觀詳點評宣紙上還未干透的墨跡。聽見當中有人高談闊論遣排造句,詩人皺了皺眉,不置可否。
“原先就聽聞杜公七歲便作詩,九歲可舞墨,所謂‘七齡思即壯,九齡書大字’,今日得以一見,真叫妾大開眼界。”此時李十二娘已整理好衣裳妝容,興致盎然地湊近觀看詩人作詩。“‘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杜公當真謬贊,不過要是師父在這兒,觀杜公如此佳作,想必也會很欣慰吧。唉……”李十二娘有些喃喃自語地說道。
這聲悠悠的嘆息讓詩人的心下意識一緊,原本執筆準備續寫后句的他再也忍不住,問出早就存在的疑惑:“娘子家師父……公孫大娘現在人在何處?她……還好嗎?”
李十二娘沉默片刻,在詩人灼灼的目光下娓娓說道:“唉……當年太真貴妃妒師父善舞,借破壞慶典氛圍之名上奏玄宗皇帝逐我家師父出宮。妾和師父只得離開梨園,后又搬出宜春院,可誰曾想連伎坊也容不下我們。后來出了洛陽,師父說這樣也好,終是不愿做那樊籠里的喜鵲,整日盡面對些達官貴胄,束縛的很。不若民間獻藝,雖不棲梧桐,可也能化身只百鳥朝拜的自由鳳凰……”
原本有些意興闌珊的眾賓客一聽李十二娘道出此等奇聞軼事,竟還事關當年的玄宗皇帝和楊貴妃,不禁紛紛湊近,焦急發問:“后來,后來呢?”
“后來?……后來妾與師父失散于江湖。自安、史作亂,妾便再也沒聽說過她的消息了。”
“哎……”
聽到如此平淡且普通的答復,被掃了興的眾人一頓唏噓感嘆后又重新將精力轉移到詩人未完成的作品上。只是此時的詩人,卻再也平靜不下來。
“娘子方才說你家師父想要化身一只……鳳凰?”詩人提筆的手有些顫抖。
“嗯?”李十二娘略有些奇怪地看著詩人,“是啊。自師父到東都洛陽演藝,被專職樂舞的梨園、太常寺舉薦,說是要到圣文神武皇帝面前獻舞時起,她就時常提醒我們劍器舞一途的風骨,不僅于形,更富于心,要有鳳凰那般高雅的品行、純潔的魂魄……”話到這里,李十二娘似想起什么,一拍手接著說道:“師父她倒是曾經和我們說過劍器與舞蹈的結合,何以舞得像她這般精妙,全在于她二八之年遇到的一位垂髫小孩兒。當時師父從西域剛剛進入中原,雖勤于練習劍器舞,但只是熟練卻并未領悟其中真諦。說來倒也神奇,師父這十數年間念念不忘的那位孩童,據她所說才六歲便已會作詩,一舞之下一首《詠鳳凰》渾然天成。后來師父經歷了一些事,慢慢體悟到當年那小孩所說是為何意。對!妾剛剛所舞的《劍器渾脫》,正是師父有感而作。大約這么多年來,那首詩在師父的心里從未被忘卻過吧……可惜師父并未告訴我們詩的內容。”李十二娘憶起往昔,似傾訴般道出許多,結尾滿是遺憾。
只是李十二娘如何惋惜,眾人如何好奇,詩人一點都沒在意。自“六歲作詩”、“《詠鳳凰》”幾字一出,他便已不復先前那般鎮定,甚至于對已懸停半空許久的筆毫,毫尖墜落的兩滴墨在紙上炸開點點墨花也并不在意。
人皆道他七歲作詩,文采秀出,可誰知他真正作詩始于六歲。那一年他六歲,她十六。他所作的第一首詩,是為她。這是只屬于他們之間的秘密,所以這么多年他從未解釋過,也不想解釋。殊不知,五十年光陰竟已讓他忘記了他們初次相遇的見證,可她卻銘記于心。
涼意更深了。初秋總是這樣,白日里和煦溫暖的陽光總讓人誤以為還在夏天,可轉眼等到窗外烏藍的天空布著星光,風便帶走了幾片樹的葉子。
“現在想來,妾與師父民間獻藝這些年,師父其實一直在找尋當年那個為她作詩,出口成章的小孩吧。只是不知,師父此番是為報答還是其他……”屋內李十二娘繾綣的話語傳進詩人的耳朵。
不,求求你別說了。公孫……
不……原來……
在眾人詫異又惋惜的眼神里詩人的心痛苦地絞在了一起。
因為,他心中原先那幅寫意的畫,那幅原本有些模糊的丹青,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