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坦特別高興，特意選了一家五星級酒店，看著旋轉大門金光閃閃的裝潢，遲簡腳步一頓，突然不想進去了。

　　“來呀，進來呀，”李斯坦推了推眼鏡，熱情的說，“今天我請客，別客氣，想吃什么隨便點。”他不太懂時下什么最新潮，干脆預定最貴的酒店，看起來就很有排面，不是，誠意。

　　這熟悉的沒有新意的對白。

　　遲簡：……聽了你的話我更不想進去了。

　　司南余光注意到遲簡微僵的表情，心底突然莫名愉悅了幾分。

　　平心而論，這家酒店的飯菜還是不錯的，畢竟五顆星星不是浪得虛名。

　　剛開始李斯坦說了很多感激司南和遲簡的話，但他貧瘠的語言土地上沒有結出高智商頭腦一樣聰慧的果實，“真的太謝謝你們了”“如果沒有你們我今天就不能坐在這兒了”“謝謝，謝謝”“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翻來覆去就這幾句車轱轆話，遲簡聽的耳朵都要起繭，司南也好不到哪兒去，悶聲吃菜，一言不發。

　　終于，在遲簡面無表情灌了他幾杯酒后，李斯坦開始安靜吃飯了。遲簡看了看面前琳瑯滿目的菜肴，略過幾樣招牌硬菜，專挑那些清淡的小菜下口。她今天胃口缺缺，沒什么想吃的。

　　看她吃得少，司南頓了一會兒，輕輕抿了下唇，用公筷給她夾了些白玉白菜。

　　遲簡微微一怔，“謝謝。”

　　嫩白菜經過蒸炒煮幾道工序，淋過醬汁之后，清爽中又很香濃，軟嫩中似乎有肉的口感。

　　正合她意。

　　司南纖長的眼睫輕輕扇動幾下，眸心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愉悅與歡喜。

　　吃到一半，李斯坦又談起杜碧菡，要么唉聲嘆氣，活像《聊齋》里被美艷狐貍精勾引的迂腐書生，念念不忘一晌貪歡；有時又罕見的沉默，下顎透出一股子古板固執，深沉到近乎偏執。

　　遲簡沒錯過他臉上的細微紅暈，連帶著目光也有幾分不穩，知道他有些醉了。不禁有些無語，果酒也能喝醉？

　　她給司南使了個眼色，司南也注意到李斯坦的異樣，但對方一味喃喃，回憶和杜碧菡過去快樂的時光……

　　為了她不再穿中山裝，努力改變自己的樣子，就為了讓她覺得他不那么無趣呆板；

　　不愛出風頭，但為了能和杜碧菡同進同出，努力忍受眾人的目光，裝作毫不在意的模樣，其實不自在的下一秒就想跳起來跑遠……

　　……

　　字字句句，都是癡心言。

　　換做別人遇上這事兒司南根本不會管，尤其是情情愛愛的一團亂麻，理也理不清，但李斯坦是曾經帶過他的師兄，關系不錯，網絡編程上給了他很多幫助，專業水準惺惺相惜，他沒辦法坐視不理，忍不住勸他一兩句。

　　遲簡有些意外，司南看上去涼薄冷情，寡言少語，這么有耐心的安慰勸解她還是第一次見，雖然話不多，基本沒用，但還是覺得有幾分新奇。

　　“司南，嗝，你不懂……你不懂，”李斯坦擺擺手，紅著臉打了個嗝，腦海中全是杜碧菡的模樣，無論風情萬種亦或挑逗撩人。他的目光有些悵然，眸心水潤，輕聲喃喃，“你知道那種感覺是什么樣的嗎——”

　　“就好像置身沙漠的旅人，從出生起就一直在沙漠里，經受難以想象的惡劣環境，與外界隔絕，只為仰望探索稀少的星空，這很枯燥，基本上沒有人愿意做，堅持下來的人寥寥無幾，但因為旅人對星空抱有無邊的熱忱，他年復一年的堅持著，甚至不覺得自己的處境有多么枯燥無味，風沙、烈日、疲憊……有時候一無所獲，有時候漫無目的，辛酸艱苦的旅途對他來說是常態。對他來說，無論再怎么辛苦，不算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看到了一片仙境，見到了從來不曾見過仙境湖泊，綠洲森林，他享受過這里的美好之后，他就癡迷了，著魔了，再也不肯離開，甚至愿意把星空拋在腦后，如果他離了這極樂之地，就會灰心，絕望，墮落，乃至想去死。”

　　他敘說的聲音那么壓抑，前言不搭后語，心中盡是苦痛，抹了抹眼角，“杜碧菡對我來說，便是這樣的綠洲，我怎能輕易忘掉這一切？”

　　遲簡發話了，“哪怕她是食人花？”

　　她想起之前杜碧菡輕飄飄絲毫不放心上的態度，好似一只絕美艷麗的蝴蝶，花枝招展，在繽紛的花園中翩躚，于眾芳之中起舞，挑逗清冷的百合，愚弄純真的雛菊，但無論哪一朵花，蝴蝶從不永駐。

　　難道這就是多情之人反薄情？

　　李斯坦低低地道：“哪怕她是食人花。”

　　遲簡無可奈何地用上牙磨了一下唇瓣。話已至此，再說什么都是徒勞。

　　司南尚未從李斯坦的描述中回神，隨著腦海中畫卷逐漸展開，黃沙，星空，他不知道綠洲是什么樣子，只是感覺清涼舒適，看一眼便覺歡喜，一筆一劃勾勒，最后浮出的人影……

　　眼神不由自主落到遲簡身上，司南冷不丁一驚，那熟悉的雙眸，冷泉一樣，側臉輪廓如雪山般秀麗……竟然是遲簡。

　　他驀然變得沉默，一言不發。

　　遲簡不經意地打量低著頭的司南，有點兒疑惑，“你怎么了？”

　　司南閉了閉眼，重新抬眸，聲音有一絲奇怪，“沒事。”

　　“李斯坦喝醉了，我們把他架回去吧。”遲簡沒有多想，扶著搖搖晃晃的李斯坦，“我叫了車，在樓下。”

　　司南扶住李斯坦的另一條手臂，“好。”

　　*

　　李斯坦很感激遲簡這個救命恩人，真心實意地把她當朋友，雖然是他單方面認為。

　　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在代碼編程方面的能力確實空前絕后，給遲簡提供了很多幫助。時間長了遲簡也默認了他們的“兄弟情”。

　　這天，遲簡照常來實驗室找李斯坦，“那個橢圓曲線密鑰算法我完善過了，你幫我看看。”

　　然而李斯坦卻一動不動坐在電腦前，臉映在一陣藍光中，看起來出奇的沉默。

　　“……你怎么了？”察覺出他有異樣，遲簡輕輕皺起眉。

　　李斯坦有些頹廢的摘下眼鏡，隨意丟在桌子上，“杜碧菡要出國了。”

　　遲簡心下了然，看著他的背影不知說什么好，她或許明白杜碧菡對李斯坦的重要性，但她卻無法理解。她還沒有為一個人發狂過。

　　機房里寂靜了好一會兒，只時不時聽到遠處處理器細微的嗡嗡聲，空氣悄然變得有些壓抑。

　　就在遲簡打算告辭的時候，李斯坦低聲說，“你先走吧，我等一會兒把程序發給你。”

　　遲簡心里松快了些，這里太過沉悶，她又不知道說什么好，簡直一個死局。

　　“你……別太難過了，”她斟酌著說，一面走一面回頭，想確定李斯坦的狀況，“我不急。”

　　李斯坦沒有回答。

　　走廊里遇到一身白大褂的司南，剛從無菌室出來，——里面是學校的重要設備“白鷹”，精細無比，不能有絲毫灰塵，抵得上學校的全部身家——他露在外面的雙眸露出一絲疑惑，修長的手指摘下口罩，“今天這么快？”

　　遲簡抱著雙臂，倚靠在玻璃幕墻上，感覺有些棘手，“李斯坦知道杜碧菡要出國的事情，心情不好。”

　　司南深潭般的墨眸微微一動，但也如遲簡一樣，沒有什么方法幫獨自苦悶的李斯坦。

　　遲簡打算走了，“我想，讓他一個人靜靜比較好。”

　　司南微微點頭，忽然問了一句，“你吃飯了嗎？”

　　“還沒有。”遲簡微微一怔。

　　“我也沒有，正打算去吃飯，”司南說著脫下白色硅膠薄手套，提議，“要不要一起？”

　　左右等會兒沒事，遲簡欣然同意。

　　這一段日子她來實驗樓多次，和司南也挺熟了，吃飯什么的都很尋常。

　　“可能要等我兩分鐘，”司南勾了勾下巴，示意她看向自己的防塵服，“我換個衣服，很快。”

　　遲簡并不著急，指了指外面的花壇，“我在那兒等你。”

　　透過玻璃幕墻的單面鏡，司南一面走一面看著外面坐著的遲簡，她很隨意的靠在杜鵑花壇的邊上，那一簇簇粉紅攥著小朵兒的花，襯得她黑色牛仔外套凌厲的線條柔和了些，顯出幾分年輕人的朝氣。

　　他的嘴角不自覺露出一個清淺的笑，腳步也變得輕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