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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后的第七日,同安縣城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沉睡,終于落了一場晴雪。
說是晴雪,不過是灰霾里透出的一絲慘白日光,吝嗇地灑在覆滿銀霜的城郊山坡上,映照得天地一片凄清的素白。
言瑟瑟蹲在新壘起的土丘前,指尖凍得通紅,卻固執地,一下一下地將最后一捧冰冷的凍土拍實。
泥土粘在指縫里,帶著刺骨的寒意。
面前立著一方青史碑,是云起找人尋了最好的石匠,連夜鑿刻,趕在破曉前送來的。石面冷硬,只刻了五個深凹的字:“無名嬰之墓”。筆畫簡樸,力道卻透骨,像是一句沉甸甸、卻無法言說的悲嘆。
大慈寺槐樹下、顧府地下室那罐中的小小骸骨,在黑暗和壇罐的禁錮中不知沉睡了多久,此刻終于被小心地合葬在這向陽的坡地,哪怕只有這冬日微弱的陽光,能整日灑落其上,總好過那永恒的陰冷潮濕。
“該燒紙錢了!”
云起的聲音低沉,帶著風雪吹刮后的微啞。
他遞過一疊粗糙的黃紙,看著言瑟瑟極認真地在石碑的左側用匕首刻下了一行小字:愿來世生于向陽處,得見花開。
最后一筆刻完,言瑟瑟默默接過紙錢,湊近點燃的火折子。跳躍的火舌瞬間吞噬了紙頁,騰起暖黃的光,映亮了她那清麗卻難掩疲憊的側臉。平日里破案時那種刀鋒般的銳利與冷靜,此刻都融化在眼底深處,被一種女性獨有母性的柔軟暖意取代。
紙錢燃燒完,灰燼打著旋兒,被寒風托起,像無數只掙脫束縛、渴望飛翔的白色蝴蝶,撲簌簌地飛向蒼茫的天空。
“他們……本該有名字的。”
言瑟瑟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風吹散,卻像細針一樣扎進身后人的心里。她的目光追隨著那些飛灰,仿佛想從中辨認出某個模糊的面容。
“言姑娘!王爺!”
急促的呼喊和踏雪聲由遠及近,江獨氣喘吁吁地奔上坡頂,懷里緊緊抱著一個沉重的物證木箱。他靴底沾滿濕泥,積雪在他急促的腳步下迅速融化。
“還有……還有重大發現!你們看這個!”
他顧不上喘息,從箱中小心翼翼地取出的,正是寧夫人至死都緊攥在手中的那根褪色紅繩。只是此刻,繩尾處,竟纏繞著一根幾乎肉眼難辨的極細絲線。
那絲線,在慘淡的日光下,閃爍著微弱卻不容忽視的冷光。
“我跟著這根絲線,解了半日,才發覺這線……這線一直延伸出去,我們順著找,竟然通到了寧夫人院中的那叢紫竹林里。”
寒意,比這冬日的風更甚,瞬間蠱住了言瑟瑟的心臟,三人交換了一個凝重的眼神,立刻踏雪下山,直奔顧府。
顧家后院一片狼藉,顧家的老管家正指揮著幾個家丁,面色陰沉地拆解寧夫人院中的葡萄架,碎裂的木料散落一地,更添蕭索。
當他看到言瑟瑟手中的那抹暗紅時,整個人如遭雷擊,臉色霎時褪盡了血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竟一時失語,
“這是……這是……夫人天天攥在手里,片刻不離身的那根紅繩……”
他終于擠出了聲音,干澀沙啞,眼神驚恐地投向院角的那叢紫竹林。雖然被大雪壓彎了稍尖,但竹葉青翠,寒風掃過,積雪簌簌落下。
“這竹林……是夫人入府的時候移栽過來的,她說是她的根,她的命,誰也不準靠近,更不準碰,她都親自照料的……”
管家的聲音里充滿了后知后覺的恐懼和茫然。
“怎么就……怎么會……”
云起不等他多言,反手抽出腰間的軟劍,劍光一閃,撥開了竹林根部厚厚的積雪。
果然找到了那根極細的絲線,末端深深地埋入凍土之中,指向了另外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江獨讓管家找來鐵鍬,吩咐家丁一起挖掘。
凍土堅硬,每一鍬下去都異常吃力。費力挖了三尺之深,一個用褪色藍布包裹的小小襁褓顯露出來。
布面陳舊,卻漿洗的異常干凈,上面用素色的絲線繡著幾支竹葉。
“這是……”
管家大驚,不可置信地看著那襁褓。
“這難道就是那個孩子?夫人當年真的懷孕又小產了?”
言瑟瑟讓人找來一塊木板,把那襁褓放在木板上,輕輕打開。
是一具早已經化成白骨的小小嬰孩,脆弱得令人心碎。然而,在那小小的、蜷縮的手骨間,竟然緊緊攥著一根褪去了本來顏色的紅繩,繩上是熟悉的長命結。
“哎!造化弄人!”
管家長嘆了一口氣,轉頭不忍再看。
寒風卷過庭院,死寂無聲,時間仿佛凝固在這一刻,只有風吹竹林發出嗚咽般的摩擦聲。
“她終究……還是舍不得……”
言瑟瑟的聲音里充滿了悲憫,不為寧夫人,而是為這小小的嬰孩。
她蹲下身,極其輕柔地將那小小的襁褓包好,捧在手上。布料帶著泥土和歲月的氣息,卻依然能看出當初的用心。
“嘴上說著最狠的話,要用親骨肉做餃子,葆青春,可心里,終究是放不下這塊心頭肉……”
她輕撫著那精致的竹葉繡紋,一下一下,像是安撫著這小小的亡魂。
“子子孫孫,永無寧日。”
這是寧夫人生母以血寫就的絕命書的最后一句,這浸透著怨毒的血咒之下,包裹著的,或許不僅僅是刻骨的恨意,還有一份被絕望和瘋狂徹底扭曲,卻依然殘存著的母愛!這扭曲的愛,如同這糾纏的紅繩和絲線,將她自己,也把她的血脈,死死地困在了一個無法掙脫的詛咒輪回里。
回縣衙的路上,氣氛沉重得如同壓成的黑云。
言瑟瑟在馬車內整理著寧夫人房中找出來的遺物,試圖從那些脂粉釵環中找到更多的線索,分析寧夫人的心理。
忽然,“啪嗒”一聲輕響,一個不起眼的舊盒子掉了出來,從中掉出半張泛黃發脆的紙片。
言瑟瑟俯身拾起,指尖碰觸紙面的瞬間,恰好按在一行字上:害人終害己。
這五個字墨跡沉重,力透紙背,仿佛帶著無盡的悔恨和絕望。紙張的邊緣磨損嚴重,布滿反復折疊摩挲的痕跡,顯然曾被它的主人無數次展開、凝視、又痛哭地收起。
“她早就知道了!”
紙上還有幾處被淚水暈開的模糊墨團,水痕早已干涸,卻像烙印般訴說著主人生前無聲的泣血。
“明知結局萬劫不復,卻還是像被這根紅繩捆住的螞蚱,絕望地往前蹦……害了那么多無辜的人!”
言瑟瑟是又恨又氣,恨她不把別人的命當命,氣她被執念徹底吞噬的瘋狂和自毀。
“云起,你說……”
言瑟瑟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飄忽。
“她拼盡一切,甚至不惜墜入地獄,想要的,究竟是那鏡中虛幻的美貌,還是……”
她頓了頓,看向外面飛逝的、被雪覆蓋的蕭索街景,一字一句問出那個叩擊靈魂的問題:
“還是僅僅想要一份,能被真心接納,永不嫌棄的愛?”
這一問題,像是巨石投水,在云起心中激起沉重的回響,他從未想這么多,他只想當然覺得寧夫人為了執念瘋得徹底,傷天害理,惡毒至極。
云起沒有立刻回答,他看著那舊盒子里還放著一枚平安扣,拿起端詳了一下,開口說道:
“或許……連她自己,到死都分不清了!”
“就像那根紅繩,捆住的從來不是別人,是自己的心。”
美貌與愛,對她而言,早已在絕望的深淵里糾纏不清,成了噬心的毒藥。
“餃——子——咧!熱乎乎的餃——子——!”
街尾,一陣蒼老沙啞、拖著長長尾音的吆喝聲,穿透風雪,遠遠地飄了過來。
“老伯,來碗餃子!”
“好咧!客官,您請坐!”
“……”
巷子深處,幽幽傳來孩童的聲音:
“竹葉青……餃子香……”
“吃了能活……百歲長……”
(《還童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