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站在廊下的修長人影,重重地嘆了口氣。
周圍的閑雜人等皆被清的干干凈凈,露天的庭院里,一個略顯單薄的身影雙手高舉著用荊藤所制的戒鞭,端正地跪著。
那人長發披落肩頭,腦后挽了朵銀質的燼夜花發扣,長長細細的發帶從細柔濃密的墨發中垂下,一如她蝶翅般的長睫。
見她低眉垂眼的模樣,浸寒在心中又是重重一嘆。
彼時魔尊夷吾被魔劍微曦重創,五長老閭秋以魔尊心腹自詡高人一等,常對其他長老下達莫須有的魔尊之令,以致五位長老離心、四部軍一團混亂,不知該聽誰所言。
魔族內部意見不一,他倒清閑自在起來。魔尊之位誰愛坐誰做,他只想逍遙度日,做一個閑職長老。
他好不容易甩下一身瑣事,四處游玩,卻遇見了幼時的玱玉。
猶記那時的玱玉一身是血,站在獸尸之旁,雖然瑟瑟發抖,卻脊梁筆直,便知她內心頑強執著。觀其身形根骨尚可,卻沒有多少修為傍身,本是抱著圍觀的心態,卻因她看來的那一眼,改變了主意。
那一眼令他忽然想起了一位已被記憶塵封的天族之人,雖并無多少交集,卻令他終生難忘。轉念之間,他便誘著才歷經生死、驚魂未定的小姑娘拜他為師。
然而拜師之后,他對玱玉是出了名的嚴厲。上課稍有分心便會用堅硬的扇骨責打手心,命令完成的稍有差池也會遭一頓戒鞭的毒打。
直到打得她成了萬壑泉的常客,連素來待人冷漠的池袖也會因此抱怨他心狠手辣。可這個小丫頭會忍著療傷后的痛楚,背地里悄悄地問他‘既然兩邊不合,為什么還要拉攏池袖?’。
如此聰慧懂得分寸,又有如那人一般的眼神,他才會想要不遺余力地助她爬上魔族的至高之位。
“唉……”想到此處,他不禁又嘆了一聲。
“師父,別嘆了。”玱玉低聲道。
“如何不嘆?”浸寒看著她,說道,“你既然心知九重天不是你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地方。為何還要以身涉險?就為了陸危一事?”
玱玉這才抬起頭來,喏喏道:“原本確實是因陸危一事,我想查明他近日究竟在圖謀什么。于是,我一路跟蹤他府中之人,果真找到了他。”說到此處,她猶豫不語起來。
“然后呢?”浸寒問道。
偷偷覷了眼浸寒的臉色,她稍稍大了些膽子說道:“誰知他是趁著淵黎虛弱要奪回‘微曦’!我……我后來,用池袖給我的,那個養魂丹換取了陸危與三殿下留景勾結的消息。”
浸寒眉頭一挑,面色沉凝道:“所以,你遇到了淵黎,他以陸危為借口,把你騙上了九重天,是嗎?”
玱玉不敢說話,連忙低下了腦袋。
浸寒不禁氣得手指都抖了起來,指了指玱玉,道:“你讓我說你什么好?!你見他一副病秧子的模樣,就心軟信了?那你看看丹越,因你一時沖動,他重傷昏迷到現在還未醒來!”
“其實我也未全信他……”玱玉小聲嘀咕著。
“你還有臉說!”浸寒側過身去,沒好氣道,“他好歹也是昔日上神,在下界仙山隱匿蹤跡數萬載,怎么就這么巧,偏偏槐花盛開需要他祀血祭劍時,就被陸危找到了?”
“師父,你們知道?!”玱玉有些吃驚。
浸寒回眸看向她,無奈道:“丹越瞞著你,就是想看看他葫蘆里賣得什么藥,卻沒想到你一聲不吭就循著他給你指的路去了天宮。”
玱玉想過淵黎指路天宮是有所圖謀,卻沒想到從一開始就是假的。
“花宴那次,他從九重天回來后,你知道他有多擔心你嗎?”浸寒問道。
玱玉找不到任何話語來為自己辯解,即便她一開始是為了幫丹越分憂解難,可她確實在擅自行動時,并未給他留下絲毫口信,還惹得他帶著浸寒與池袖趕去解救自己。
淵黎算無遺漏,若陸危真的與留景勾結,祀劍之日故意泄露蹤跡引陸危過去,即便除不掉陸危,也等于把行蹤透露給了九重天。
若無勾結,便是陸危獨自涉險,淵黎身邊的孟槐與孟極亦并非擺設,到時借微曦之勢除掉或重傷陸危,西北軍定會嘩然,這樣的動靜也會被九重天知曉。
無論是何種結果,回到天宮是淵黎的目的,還能順手除掉一些阻礙。只是沒想到,她會跟了過去,后面的事情,若是無意也未免說不過去,若是有意,那他實在是城府夠深。
用微曦的失控,探究她的修為實力,在天宮困住她以便奪取破曉,又可以重獲威望。布下了雙層陣法,順勢想要將自己與丹越一網打盡,一步一步環環相扣。
“他從來不愿求人,可你若是被囚,他獨自一人過去也只不過是為他人添做嫁衣罷了。為了你的安危,他只得來尋我與池袖。”浸寒輕嘆道,“若是沒了你,魔族和丹越會變成什么模樣,你想過嗎?”
跪著的那只腦袋垂得更低了,戒鞭上的刺早已扎進了手中也恍然未覺。
回來的這些時日,她一直守在丹越榻前,問得他的心腹玄聆才知。
丹越原本在焉淵處理一干大小事務,忽然得手下稟告九重天準備大宴群仙之事。他便察覺出不對勁,這消息來的又快又準,定是天族之人刻意為之。
他連忙又派了人去查,才知天族已迎回了暴露蹤跡的上神淵黎。想到玱玉此時正身處九重天之中,天族打的什么算盤這就太好猜了。定然是她身份暴露,天族又不能隨意動她,才想借助淵黎之手。洗塵之宴,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玱玉畢竟是魔尊,天族不敢妄動。而他本可以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畢竟只要他一直身在焉淵,也是對天族無形的震懾,多多少少可以保住玱玉的性命。
可他實在不愿拿玱玉的丁點安危做賭注,又不能直接帶著魔族將士們殺上去。
于是,他去求了浸寒與池袖。
魔族雖然一統,五位長老皆聽魔尊之令,丹越不僅是她的心腹,也勝似她的親人,本來位同其尊,無需求人。
只是五位長老亦有‘各自互不干涉’的規矩,魔尊之令他們可以聽,可丹越之令卻不能聽,否則便會像憐光那般失去對下屬的約束之力,淪為其他人的附屬。
“丹越究竟替我付出了什么代價?”她如此問道。
玄聆卻至始至終沒有回答她。
“回去吧。”浸寒背過身去,終于下了逐客令,“自己把傷口處理一下。”
“是。”玱玉拿著荊藤,從地上踉蹌起身。在地上跪了許久,整個腿都麻了。她將胳膊放了下來,才發現戒鞭上的刺已深深扎進了手心的肉中。
刺入肉中之時,她居然絲毫沒有發覺。待此時看見了,才漸漸察覺到手中又癢又痛。傷口旁邊溢出的鮮血早已凝固成了暗紅色,一動便又溢出了些許鮮紅的血絲。
眉頭微微一皺,她將刺從手中拔出,那染了血的戒鞭在轉身出門時便遞給了一旁遠遠等候著的阿闌。
雖然以前時常看見自家尊上受傷,可如今好不容易太平安穩了這么些年,卻又見到染了她鮮血的東西,向來內斂沉穩的阿闌不禁露出了些許心疼擔憂的神色。
“不要告訴丹越。”移步邁出摩羅殿,玱玉還不忘對阿闌如此囑咐。
阿闌猶豫了瞬間,還是本分地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