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陽洪氏,比不得鶴平佟氏的盛寵與玉湖林氏的根基,卻也是江南地界上有頭有臉的門戶。
祖上出過不少的清流顯貴,稱得上是世代簪纓,鐘鳴鼎食之家,但家業傳到第十六任家主洪盧升時,正趕上大啟朝衰微,天下大亂。
原本有望登臨內閣的洪盧升在藩王軍隊攻破京師時,跟隨那位九千歲挾持明德帝外逃,撞上了一支起義隊伍,領頭之人名叫蕭莫寒,即是尚未稱帝的奉天帝。
自古兩龍不相見,蕭莫寒下令處死了九千歲胡二喜,囚禁了包括洪盧升在內的一批大啟朝臣,并約明德帝普濟寺一敘。
普濟寺在此之前,區區一間山野小寺,寺里的主持和僧人因為戰亂,早就收拾東西跑得沒影了,只剩下殿內一座殘缺不全,銹跡斑駁的佛像,悲天憫人的注視著世間。
蕭莫寒讓人將普濟寺圍得水泄不通,不許任何人進去打擾他們的談話,就連佟瑤的曾祖父佟傅也被趕到軍營里看守犯人,這一點是佟瑤的祖父親口對她說的。
所以沒有人清楚兩位君王在一起能談論什么,會談論什么,尤其是在其中一人是另一人的階下之囚的情況下,以至于后世之人對這一段的了解,只能依據坊間流傳的野史拼湊。
出了廟門的明德帝褪去身上的赤龍服,摘下頭上的平天冠,以一襲布衣之姿將象征“受命于天,既壽永昌”的大啟國璽,三跪九叩獻給了蕭莫寒,尊他為奉天帝。
被囚禁的大啟朝臣,絕大多數一言不發,躬身下跪,默然接受了眼前的禪讓。
亞父蘇天樞與九千歲胡二喜把持朝政,明德帝說好聽點是不能親政,說難聽點就是個傀儡,什么大事都不能做主拍案。
在一個傀儡手下當官,做事做的再好,官職再高,還不是被人說扒拉就扒拉下來,以前就罷了,現在亂世之中有明君愿意接過這個爛攤子,他們自然樂意投誠。
明君也得有能臣干吏輔佐,打下了江山,總不能還依靠那些頭腦不開竅的沙場武夫,照樣得啟用他們這些舊朝文臣。
而有的大臣則是寧死不降,其中比較出名的是一個叫晉書文的七品小官,大罵蕭莫寒是國賊,稱義軍是烏合之眾,嘲弄拜倒在義軍旗下的官員是無膽鼠輩。
最后向已經身為布衣的明德帝,履行了一個做為臣子的本分,撞死在了廟外的柳樹下,“陛下珍重,臣去了。”
洪盧升亦是投誠派的一員,而且屬于第一批的那種,在義軍包圍之初,他帶頭跪下求饒,看到晉書文撞樹的一幕,更是被嚇得尿了褲子。
義軍中除奉天帝在外的幾位高層,對洪盧升的行徑很是不齒,于是乎有人提議將他梟首示眾,以平息晉書文死后帶來的輿論。
唯有一個手不離算盤的年輕人為洪盧升說話:“忠臣誰都愛,但殺了他,義軍激起的就不只是百姓的不滿,還有世家大族的反抗,我們承擔不起。”
眾人沉默,他們心里明白,義軍之所以能夠一往無前,離不開世族的支持。
沒有永恒的王朝,只有千年的世家,大啟本就到了搖搖欲墜的地步,與其陪它一道墜落,不如另立一個新君,他們才好繼續依附其上,高高在上,不染塵埃。
“小臣回家后,必有重禮相報大人的救命之恩。”
洪盧升不知用什么手段打探到了對自己的處置,找到手拿算盤的年輕人一頓感謝。
年輕人倒也不推辭,臉上掛著平易近人的笑容,撥弄起算珠:
“客氣了,岳陽洪氏聲名顯赫之流,洪大人更是為官做宰的人物,我偏居于鶴平對洪大人仰慕已久,日后同朝為官,少不了洪大人的扶持。”
“好說,好說,既然大家是同鄉,哪有什么扶持之說,相互勉勵才是。”
年輕人點點頭:“親兄弟還要明算賬,此次為救洪大人,我被義軍的兄弟姐妹好生責難,差點被趕出去,洪大人打算怎么回報我呢?”
洪盧升拍了拍胸脯,語氣前所未有的自信:“岳陽洪氏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可將一半家產贈與大人,剩下一半,大人見諒在下做不了主,掌握在族老手中。”
話鋒一轉,洪盧升諂媚道:“若是大人真想要,盧升也有辦法......”
“誒,你這不是在害我嗎?被別人看見,你我都沒有好果子吃,換一個隱蔽點的。”
洪盧升打心眼里瞧不起所謂的義軍,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東怕西怕的,得了江山也做不了多久。
“大人想得周到,不如這樣,洪氏宗族里有幾個云英未嫁的女子,才貌一流,我叫人送來服侍大人?”
“打住,打住,我已有兩房夫人消受不起,你要是再說不出我感興趣的,我可以考慮讓別人來放你,出來后缺胳膊少腿的,別怪我沒提醒你。”
“恕在下愚鈍,金錢美女,大人都不要,總不能要洪某這條命吧,陛下可是下過旨的。”
年輕人停下手中打的滋溜溜直轉的算盤珠子,俯下身子,右手按在洪盧升的肩上。
“你的命要留著效忠陛下,我怎么敢收?不過我參加義軍前是個地地道道的商人,講求的是公平二字。”
“你今日欠我一條命,他日就必須還我一條,即使你死了,你的子孫后代也得記這筆賬。”
年輕人的話明顯碰到了洪盧升的底線,個人生死是小,家族利益為大,真當他愿意趨炎附勢,不敢學那晉書文一頭撞死,大不了族里重新選個族長。
“你要是不答應,開國后我保證江南不會再有洪氏,我與荊南聶氏,姑蘇常氏都有些交情,相信他們很愿意少一個岳陽洪氏。”
“他簽了那份契約,你...不,應該是陛下了,出征之際不會有人在后面搗亂。”
年輕人聳了聳肩,絲毫沒有向蕭莫寒邀功的意思,以他們倆的交情壓根沒必要講客套話。
“這件事僅你我知道,旁人無須知道太深,你要他做什么,我...朕不會去管。”
年輕的佟傅苦笑一聲:“陛下適應的倒挺快,放心,陛下和臣有生之年,臣都不會動洪氏,至少得等他們家恢復元氣,才好賺的更多。”
......
洪文暠的小兒子被人當街打死,在尋常百姓看來,前者無論是作為父親還是知府,于公于私都不會輕易放過兇手,即便兇手是佟家的二老太爺。
出離的是洪文暠的夫人在兒子死后被公公罰去祠堂靜思己過,罪名是養兒不教,敗壞門風。
洪知府看不過去想找父親求情,得到的回答卻是陪洪夫人跪一宿。
“你給我好好看著你祖父的靈位,想想你在做什么,借此拿回那份契約才是你該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