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一次,花寂挨父親毒打的時候,她習慣于第一時間反省,歸咎自己(當然大部分事實也是她犯錯在先)。
頂多因為父親動手的次數和力度,遠遠超過了一個花季少女成長過程中,身體發膚乃至她心靈的承受能力,從而落下陰影,并且心碎不已。
直到,這一天,她在書懷身上,看見了自己年幼無助的影子,她發現也許真的有可能不是她的錯。
從何說起呢?
回鄉以來,都是花寂媽媽袁萍清和奶奶張羅做飯。
只要聽見她們在祖宅里朝著外面的新屋在喊,花寂就會合上她那本來就看得有點昏昏欲睡的物理化學,算是結束了當日上午的學習任務,再把腳下爸爸端來的炭火爐用灰沙掩埋好,便往祖宅的飯堂走去。
“懷懷,去洗把臉吃飯啦?!?p> 聽見奶奶的聲音,花寂瞧見穿得肥肥大大的書懷,像個小企鵝,兩手插兜嘟著嘴巴走在前面,臉上還有一塊一塊的泥土黑,比剛才的灰沙黑多了,后邊的奶奶小腳碎步跟著。
這小家伙完全沒有尊老愛幼的概念,真是個不會有太大出息的小呆瓜,花寂如實想,她不喜歡這個弟弟。
“奶奶?!被庞松先?。
小呆瓜也不喊花寂,此時又像一只小狗仔,靈敏地跳過高高的門檻,直奔飯堂。
一桌子菜噴香,因為媽媽掌廚,她自然會多做些花寂和她愛吃的,光鮮嫩的青菜就有好幾盤,都是媽媽去菜地掐尖來的,看見花寂還不忘交代:這是純天然綠色有機蔬菜,最好的東西。
自己盛飯,盛湯,花寂從來不被照顧,自力更生。
可此時,小呆呆的父親依然不見蹤影,小呆呆坐在板凳上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又從小狗仔變成了嗷嗷待哺的小雛鳥。
當著長輩的面,袁萍清顯得很關心,她問:“書懷,你是想先喝雞湯,還是餓了要先吃米飯?”
書懷小呆呆沒有回答,而是兩眼無神問:“我爸爸呢?”
“那就不知道你爸爸去哪里了?!痹记迕摽诙?。
轉身,袁萍清直接給書懷裝了一小碗飯端在他面前。
“和津還在牌桌上?!被ㄆ浇蛳袷窃诨卮饡鴳训膯栴},又像是特意告訴自己的父母。
爺爺也沒說什么,招招手,示意大家開飯。
沒有爸爸在旁邊的書懷像霜打的茄子,低頭,而且只扒拉白飯,這可憐兮兮的小模樣,讓花寂也不知道什么感情泛濫,一筷子一筷子地,夾了青菜和雞肉,放在書懷碗里。
書懷撇了一眼,沒有拒絕,就給什么吃什么。
過了一會,飯堂大門被推開,一股冷風把黑著個臉的許和津吹了進來。
沒人問他任何話,許和津拿碗一屁股在書懷旁邊坐下。
忽然,也不知道書懷干了什么,許和津一巴掌扇在他的后腦勺上,書懷“哇”地哭了出來,一旁的花寂嚇得心跳都多了幾拍,爺爺奶奶都有點沒反應過來。
“讓你不好好吃飯,扒拉地一桌子都是!”
許和津怒目圓瞪,露出吃人的表情,全然不顧場合,不顧父輩的感受。
打和罵中,書懷嘴里還含著沒嚼爛的飯,滾珠一樣的眼淚,無限制往下垂落。
爺爺許羨卿向來溫文儒雅,從不曾大聲說話,他現在老了,更是肺活量不夠,體能更不上,他只重復呢喃道:“好好的,你吼孩子干什么的?你吼孩子干什么的?”
可能爺爺真的是老了,說話都不中用了。
奶奶起身要去抱書懷,被桌子這邊的許和津攔住,說:“你不要管,吃個飯青菜不吃肉不吃,還扒拉,說了多少次,我就是要敲打敲打他的賤骨頭。”
說著,又是啪啪兩掌。
袁萍清好心提醒,但語氣比較冷淡:“你要打要罵,你等他把這口飯吃完,不然嗆到氣管里,出了人命你就追悔莫及?!?p> 書懷還在哭,一下子整個飯堂亂糟糟。
這一幕讓花寂百感交集。
從許和津進門,那比書懷玩泥巴玩臟臉還黑的臉色中,可以大概猜得出,他在麻將桌上估計輸得不少。
這暴脾氣,顯然是仗著自己成年人的身份把郁積不散的不爽,全撒在了幼小無辜的書懷身上。
而那“鐵青的臉,旁人勸說無益,反而容易加深矛盾越打還越來勁的樣子”,像極了花平津揍花寂的情形。
故此,袁萍清曾說,只要花平津動手打人,她無論如何都拉不得勸不得,遠遠走開無人欣賞反而能讓“表演”結束。
原來他們兄弟都是一樣的脾氣與秉性,不管是不是有父母輩近親聯姻的原因,總之他們的大腦神經都有異常,神經元無法控制情緒,且自私自利,剛愎自用,三兄弟各個都有暴力傾向,
許家長子長孫,許夢華,一定是被他爸爸許安津打癡傻的;而不是只是賴給近親結婚。
此時的花寂開始有點兒心疼這個不討喜的小弟。
她覺得,書懷比自己都不如。
起碼自己在書懷這個年紀,還算是被爸爸疼愛的對象;
起碼,至今為止,只要在元許村的地界范圍內,在爺爺奶奶面前,爸爸都沒有動過一次手,即便是她曾經不聽話貪玩跌落進水塘里,被撈上來后,爸爸都沒有生氣。
如果,連在元許村,在爺爺奶奶面前,許和津都忍不住要揍人,那想必書懷在他自己家的日子也不會有多么好過,無人可救,這滋味與情形,花寂感同身受。
于是當花寂再看向許和津的時候,她的眼神里,分明充滿了鄙夷與輕蔑。
是多么沒有出息、沒有教養一成年男人,在飯桌上教子,何況飯還有長輩,使得好好的三代同堂,溫暖畫面,就這樣,雞飛狗跳,不得安生。
花寂拍了拍書懷的后背,他依然在抽噎。
“好了,不哭了?!被诺恼Z氣很是溫柔,同病相憐之下,她愿意,在后面的相處時光里,對這個弟弟稍微多一絲關愛。
再寫作業的時候,花寂格外留意了書懷。
他爸又殺回賭桌不管孩子。
于是,花寂把書懷招到房間里,“幾年級了?和姐姐說?!?p> 這一次,書懷沒有躲,只是有點兒扭扭捏捏。
“二年級?!?p> “有寒假作業嗎?”
“…”他點點頭。
“那為什么不寫?”
“我不會?!睍鴳巡缓靡馑夹?。
花寂見他這么老實回答,然后笑起來,這牙齒還少兩顆,真是又呆又萌。
“拿來姐姐教你好不好?”花寂試探著問。
書懷竟然完全配合,就去房間搜出鉛筆和語文數學的寒假作業本。
自己拖了個凳子,要坐在花寂旁邊。
書懷的字有點兒丑,明顯沒有練過的樣子,筆畫太大,總是超過填字的格子。
數學題目,要掰手指才算得清。
遇到一些靈活性的附加題,他就有點想不通,要花寂費好多唇舌去解釋。
遇到語文,背課文,還有拼音拼不出。
最難的是看圖說話,三張小學生種樹的圖,愣是看不出什么故事發展的前后順序,最后啟迪不了了,只能花寂說一句,他就謄寫一句,不會寫的字拼音來補。
中途袁萍清來過一次,看見花寂不學無術在給書懷當老師敲了敲花寂的頭也就作罷。
這個下午書懷扎扎實實和姐姐待在一起,扎扎實實在學習。
快結束的時候,書懷激動地說:“我總算寫了好多作業?!?p> 這話一聽,花寂才意識到,由于沒人管,那些作業對書懷太難了,是他心里的一座大山,而現在,終于有人幫了他,給他解決了大大的問題。
自此以后,兩姐弟的關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旁人都不知為何。
書懷與花寂姐姐親昵起來,不光體現在書懷小短腿跟著花寂,粘著花寂,還體現在他對花寂言聽計從。
比如花寂指使他去拿個勺子,他起身。
端個水,他會去。
花寂說,青菜好吃,書懷便說他也愛吃。
花寂講去散步,書懷也跟著。
總感覺許和津看花寂也有了異樣的眼神。
花寂和小芋頭去玩,書懷大剌剌要跟著,總之寸步不離他的花花姐姐。
這一親近起來,就毫無界限。
冬天一大早,書懷跟著他要賭博的爸起得早,就愛敲花寂的門,姐姐啊,姐姐起來了嗎?
花寂說她還想睡。
外面沒了聲。
又聽見媽媽的聲音,“書懷,你坐地上干嘛?”
花寂猛地睜眼,難道…
“我等姐姐起床?!?p> 這小東西。
可這么聽花寂話,也不一定是好事,可能還會害了他。
晚上,只剩下花寂和書懷,在爺爺租屋里看大電視里播放的西游記。
花寂說要看什么,書懷就看什么,一點不鬧,他們當時很是和諧,旁邊還有奶奶裝好的零食。
許和津難得下桌早,進來就給電視換臺。
書懷迅速搶回遙控器,調回西游記孫悟空,超沒眼力見說:“姐姐要看西游記。你別亂動?!?p> 花寂沒想到弟弟還有這個性,她本來是不想招惹許和津的。
第一回合,許和津沒發作,而是對書懷說,那你去幫爸爸拿個蘋果來。
書懷用身體在抗拒,不肯去。
花寂瞅著好像他爸不高興了,這傻瓜,于是她說了一句:“快去幫你爸爸拿?!?p> “噢?!睍鴳燕岬鼐推饋砹?。
第二回合,許和津還在忍。
花寂有點兒不好意思,現場這個氣氛,的確是一度有一點兒微妙和尷尬。
等書懷拿了過來,花寂其實自己不愛吃蘋果,但是考慮書懷可能是從爺爺房里的一箱子水果那里拿的,便提醒說:“你拿的這個蘋果是不是沒洗?”
“我去洗。”小狗腿特別積極去洗蘋果。
洗了回來,他的座位被他爸坐了,他爸說:“你去搬個凳子給我爸爸。”
書懷一臉不情愿,“我不去你自己去!你讓開給我坐嘛。”
這樣一來,第三回合,屢次碰釘子的許和津終于忍到了頭,他抬起手作勢要打人,正好外面袁萍清在喊:“花寂!”
花寂連忙逃出去,然后聽見房間里傳來許和津慍怒的聲音:“你吃了什么迷魂藥了?老子說話不聽,你聽誰的?人講話不聽,鬼講話點頭是吧”
墻根下的花寂默默搖頭,什么叫“鬼講話點頭”,分明是在罵她,這叔叔輩的怎么能這么說話,好歹她和書懷是平輩,聽點姐姐話,這有什么關系?
袁萍清同樣聽見了,不知何意,
花寂拉著媽媽悄悄走,邊走邊說。
“你也真是,你當著叔叔面指使人家兒子干什么?”
花寂想喊冤,可想想,算了,那叔叔就是針尖大小的心眼,她也沒啥好說的。
只是可憐了書懷夾在中間,不能率性而為,小小年紀就這么難做人。
特別是,飯桌上書懷被他爸爸呼巴掌的畫面,總是浮現在花寂眼前,她好像跳進了第三空間,以上帝視角,代入感極強看見了自己被打的模樣。
每每想到這里,她都不免感嘆,這是許家一脈相承下來的作派嗎?
她和書懷,同宗同源,誰都逃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