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歆是突然就中途轉(zhuǎn)學(xué)了的。
能這么臨時辦妥這事,想來這家長人脈也是頗為深入。
只是花寂原以為,著什么急呢,按理說怎么都會讀完本學(xué)期才走,總想著仍有時日。
就連張歆自己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
可孩子們哪里懂大人的事?
摸不到風(fēng),不清楚張歆的爸媽究竟為著什么目的,火急火燎地就把她從家里推了出去。
等到花寂察覺過來的時候,人早就在那邊入學(xué)了。
直到師太從學(xué)校傳達(dá)室收發(fā)文件,眉頭緊皺,走過來不耐煩地給她遞了一封信,她才明確意識到,原來有時日沒見著她了。
講真的,上一次這一幕還得追溯到初中,那時候花寂的語文老師遠(yuǎn)遠(yuǎn)走來,給花寂送信的眼里飽含著情誼,當(dāng)時的花寂似乎察覺到了信的內(nèi)容,心里還撲撲亂跳;
這一次師太的表情多是嫌棄,不知道這群不正經(jīng)的孩子們又在搞什么幺蛾子一般的嫌棄。
那時候快遞沒有這么通暢,郵政信件車馬皆慢。
花寂也是莫名其妙,探頭一看,寄件人:張歆。
張歆?
原本在戶外打鬧的蘇婭和岑琳都不明白,心想這人不是就在樓上嗎。
她們不約而同地,狐疑地,抬頭看了看文科班,花寂心里也暗自思忖是什么時候的事,她真的就不在教室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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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寶貝花花:
展信佳。
你見到信會很意外嗎?
可我也是沒有辦法。
你又沒有小靈通,又不能經(jīng)常上網(wǎng),再說我也不敢給你家里隨便打電話,怕害得你挨你爸爸的打,我也不忍心,所以我就想到我可以寫信寄到學(xué)校,應(yīng)該沒問題吧?
你能收到嗎?
我覺得是可以的。
還是希望師太大發(fā)慈悲,把信給你,拜托拜托。
花花,我真的好想你啊。
我跟你說,真是見鬼了,我完全不知道為什么我會來到這個鬼地方,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好想哭。
陌生的同學(xué),陌生的宿舍,陌生的老師。
身邊沒有你,我好孤獨。
我告訴你,這個地方的人,不管男生女生,都像土包子,我不是看不起土包子…
就是你能不能明白,我和他們說什么都沒有辦法共鳴,因為大多數(shù)他們只知道讀書背書,這樣一來我在這里更加顯得格格不入。
我完全受不了這種壓力。
你知道嗎,他們天天都穿校服,然后就我穿得稍微花俏一點,特別扎眼,其實我和你說,我一點都不想在這里這么惹人注目,可是我怎么可能天天像他們一樣?
我感覺到,我不被他們喜歡,還有點……排擠。
我難道真的要在這里讀到高三畢業(yè)嗎?
我不相信,這會不會是一個夢?
那絕對是噩夢。
我這個夢究竟怎樣才會醒?
花花,我想哭了。
我想回去。
我想和你一起騎車上學(xué)放學(xué)。
我想和你去吃外面的麻辣燙和炸串。
我想回去睡我自己的大床。
我想回去我們美麗的學(xué)校,去濕地公園走一走…
花花,我真的好想回家。
署名:張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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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信折好,捏在手里,眼神平靜,此時視線所及之處看見王雷像大猩猩一樣張牙舞爪在和別人說話,心里面沒什么來由就遷怒于他暗罵一聲“大傻子。”
然后,她知道驕傲的張歆不會愿意讓蘇婭張歆她們知道她現(xiàn)在示弱的心情,于是只是平靜地簡單地解釋了一下關(guān)于張歆轉(zhuǎn)學(xué)的事情,沒有說來信的正文。
而私下里,她則反反復(fù)復(fù)地打開信來讀。
她何嘗讀不出文字背后的心理。
看那漂亮的信紙,張歆的筆跡,其中夾雜著幾滴淚痕,便可知曉一定是她寫著寫著,情不自禁地就哭過了。
哎喲,心軟的花寂胸腔里像是被誰狠狠揪了一揪,酸得不行,想矯情地拿手撫住。
“
夜來了
敲打著我十一月的窗
從南國的馨香中醒來
從回家的夢里醒來
布魯塞爾的燈火輝煌
我孤獨地投身在人群中
人群投我以孤獨
細(xì)雨霏霏不是我的淚
窗外瀟瀟落木
”
不知道,孤獨是不是像一面鏡子,照著異域里兩個不同的身影,在不同時空里呼應(yīng)出一樣的心境。
花寂郁郁寡歡,她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幫忙,甚至不知道怎么讓張歆在遙遠(yuǎn)的地方知道自己收到了信件。
因為,很現(xiàn)實的問題。
花寂沒有零花錢。
也許是因為恍惚,花寂完全沒注意自己把信暴露在外面,被程獻(xiàn)發(fā)現(xiàn)。
程獻(xiàn)使壞,一把就將信從打開的書頁里抽了過來。
“這是寫給我的情書嗎?”他脫口而出。
花寂哪里有心思理會這種打趣,急急忙忙地上手。
“等等,我看看。”
程獻(xiàn)一個手勢制止了花寂的大動作,他快速地上下瀏覽了一番,馬上歸還給她。
“不好意思,不小心看完了。”
“你看你是不小心的嗎?”
花寂壓低聲音,她也不想在班里有什么大幅度的動作吸引視線。
“過來過來。”
程獻(xiàn)勾了勾手指,花寂背靠在他的書桌上,倆人挨得很近,輕聲說話,一旁張文麗對此也習(xí)以為常,因為大部分時間來看他們倆好像處得還不錯。
“這信是那個誰誰?誰,什么名字來著?”程獻(xiàn)瞇著眼。
花寂一瞪。
“噢噢,張歆。”
“你是不是欠打?”
“沒有沒有沒有…她去哪里了?”
“轉(zhuǎn)學(xué)了。”
“好像有點可憐。”
花寂嘆了口氣,她難為情地說:“我知道,我…我現(xiàn)在想給她回信,可是,我沒有錢買郵票…”
“郵票?郵票不是一兩塊錢而已嗎?”
這話如果是其他男同學(xué)說出來,那花寂可能會想找個地洞鉆進(jìn)去,因為自己窮到冒煙了。
可是呢,好像在程獻(xiàn)面前,花寂會特別坦然,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能夠?qū)Τ太I(xiàn)說實話,也可以開始做自己,坦誠地流露自己真實的情緒。
“我沒有錢啊,我爸媽又不給我零花錢的,一兩塊看著不算什么,但是對我很艱難,明白嗎?”
張文麗回頭看了花寂一眼,那眼神有很多復(fù)雜的言語。
花寂大體上能猜到文麗在想什么。
在張文麗眼里,花寂總是和張歆啊,蘇婭啊,岑琳啊,這些人玩在一起,其實她們之間并不平等,一到花錢的時候都是別人替花寂在消費,可張文麗沒有這種朋友的并不了解實情,她以為那些圈子的人都是差不多的。
從高一入學(xué)開始,張文麗就被迫也足夠坦然作自己名正言順的貧困生,從來不去想原來班上還有和自己一樣的存在。
聽到花寂這樣直白,張文麗有種看同類的心情。
對這樣的目光,花寂也沒有在意。
張文麗繼續(xù)做她的苦讀生,回過頭繼續(xù)看書。
程獻(xiàn)問道:“你很想回信嗎?”
“那你說,我除了回信還可以干什么?我和張歆認(rèn)識很久了,初中的時候,她就在我們學(xué)校,我以前并不記得她,可是,她卻一直記得我。”言語間,花寂又好像看到了當(dāng)年自己的輝煌,她第一次聊天的方式對著無關(guān)緊要的旁人來回憶,“我那時候可不是像你現(xiàn)在看到的我,這樣不起眼。我也是風(fēng)云人物!”
一聽后一句,程獻(xiàn)“噗嗤”笑了出來。
但沒有影響到花寂沉湎過去的情緒。
她繼續(xù)認(rèn)真回憶:“
我在以前的學(xué)校,那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好吧?張歆記得我,倒也正常。可惜,升學(xué)來到這里,我就落魄了,我是有落差的。特別,你也知道隔壁班那誰吧?只因為我隨口一句話,就引出了那么多負(fù)面影響,還耽誤我認(rèn)真學(xué)習(xí)。我以前在我的學(xué)校,如果說我喜歡誰,那人家都是開心的,—你不要笑!…在這里…算了,這一茬略過。張歆是主動和我結(jié)伴的,她是富家小公主,不嫌棄我窮,穿得不好看,又沒有錢,跟不上她的消費,其實我有很多東西其實都是她送的…”
程獻(xiàn)認(rèn)真在聽。
“你不知道,張歆是被保護(hù)得很好的公主,不過這樣的公主,在我看來,卻一直有在主動照顧我。你說我憑什么呢?何德何能?是不是?現(xiàn)在,她寫的你也看了,你不覺得心疼嗎?”
“嗯,…,我不覺得,不會這么夸張吧?你們女孩子就是事情多。”
花寂頓時感覺在雞同鴨講,這個人根本不能共情,那自己為什么要講這么多?
“什么叫事多?不說了,不說了,對牛彈琴。”
“哦哦,別,你想干嘛你說,我支持你。”
花寂白了一眼,嘆了口氣,說:
“…我就是想給她回信。”
“但是沒錢買郵票是吧?”
“嗯。”
“找王雷啊。”程獻(xiàn)說得輕松。
“找他干嘛?”
“王雷不是喜歡她嗎?”
花寂有點兒反應(yīng)過來,“我發(fā)現(xiàn)你是有點無恥啊,你想我去利用王雷的感情給我出錢買郵票?”
“這怎么是利用呢?王雷肯定也希望她高興啊。”
看著程獻(xiàn)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可建議提得吧,怎么不是個滋味,這么算計?!
“你這什么餿主意。滾。”
花寂轉(zhuǎn)身,心想和他說話真的是多余。
被程獻(xiàn)抓住衣服。
“干什么?”
“我就隨口一說。你不想找就算了嘛。”
“…”
“要不,我?guī)湍惆伞!?p> “幫啥?”
“幫你買郵票。”程獻(xiàn)看著花寂,足夠真誠。
花寂愣了。
她多想馬上點頭,可是,她又覺得這樣不好。
“要不要?”程獻(xiàn)追問。
花寂沒有回答,但是眼神又流露出深深的渴望。
這渴望完全被程獻(xiàn)看在眼里,程獻(xiàn)開始有點兒得意。
“到底要不要。”
“你這是有什么企圖?”半天花寂憋出一句話。
程獻(xiàn)抽出本書拍了拍桌子,“不要拉倒。”
“那你…”花寂說著話,通過窗戶看見晃晃悠悠的朱瑎,于是她視線又跟了上去,忘記了要說什么。
“看誰呢?”
“一個很帥的人。”
“?”程獻(xiàn)一頭霧水。
“這是另一個故事了,唉,你不會懂的。”
這時的程獻(xiàn)開始跟不上思路了,想想自己如此誠心誠意,可這個蠢女生到底在想什么,究竟要不要自己幫她買郵票的,明明不是很想要嗎,也不給一個確切的答復(fù),想著想著生氣了。
花寂再看了看程獻(xiàn),不管怎么說,心里還是有點感動的。
只是有些事情吧,拿人手軟,她還不能隨便越界,最重要的是,就算程獻(xiàn)借給她,她也還不起。
她疊好張歆的信。
放在書包的夾層里。
看得多了,那些內(nèi)容都寫在她腦海里了,不必再看就能夠背誦得出。
夜里,寫著家庭作業(yè),她又想起這事,看看墻壁上的時鐘,8點30分,不自覺走神。
不知道現(xiàn)在的張歆,在那邊的寄宿學(xué)校,是不是像朱瑎一樣,跟著在學(xué)校晚自習(xí);
她能吃得慣外面食堂的飯嗎?
能夠自己洗衣嗎?
能夠平復(fù)自己的孤獨感受嗎?
花寂翻出了以前張歆送給自己的信紙,她覺得她要寫一些話,一些鼓勵的話送給張歆。
先寫出來,至于郵票,有機會的話,去偷偷拿媽媽買菜的零錢包?一兩塊應(yīng)該沒什么吧…
可一想到偷錢,花寂清醒過來,不不不…
罷了,還是先寫吧。
花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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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愛的張歆:
見字如面,來信已收。
看到你信里的話,便很容易讀懂你心里的情,此時的我,在這里,很想抱抱你。
你離開得很倉促,相信你也沒有完全做好心理準(zhǔn)備。
可事情總歸是發(fā)生了,我想是不是除了面對就別無選擇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再多鼓勵,都黯然失色。
因為真正在面對的終究還是你一個人。
我的歆,我心里永遠(yuǎn)的公主,我相信這世間,孤獨本身就是一種常態(tài),是永恒;不過是偶爾的熱鬧,讓我們忘記去留意人群中的孤獨罷了。
別怕,我會與你在精神上同在的。
話說回來,我還是希望你堅強一點。
快樂是要自己找的。
你可以試一下找到聊得來的同學(xué),或者…,
完全不了解的我,又能給你什么建議呢。
可以的話,多和你爸爸媽媽溝通一下回來的可能。
我也想你回來,而不是在那邊忍受孤獨。
加油,歆。
有什么話你都可以寫給我,我很愿意成為你的樹洞。
只是有可能,沒辦法及時給你回信而已。
對不起,關(guān)于這一點,我也很抱歉。
感覺一直以來都是你在照顧我,可我卻顯得如此無能。
罷了,我們不要想這么多負(fù)面的東西了。
明明是鼓勵,卻怎么也流露出傷感呢。
我都怕你又哭了。
希望,陰霾天,早一點放晴。
署名:你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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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fā)什么呆呢?”爸爸雄渾的一聲呵斥從背后傳來。
真要嚇?biāo)廊耍瓉磉@信寫得太投入,一時惆悵的花寂完全沒注意客廳的動靜,沒察覺腳步聲,她的房門忽然就被打開了。
最糟糕的事是,要回給張歆的信還大剌剌在桌上攤著,花寂心跳砰砰,生怕他爸發(fā)現(xiàn)她的小動作,后果不堪設(shè)想。
“抓緊學(xué)習(xí),你不要想東想西。”
她爸再丟了這樣一句話便撤了出去。
隨后一聲巨響,房間的門被重重關(guān)上。
他爸爸向來出手作什么都是大力氣,揍她也是如此。
不過這一次也太幸運了,太幸運了,太幸運了。
三魂六魄都快散沒了,好不容易又回過神來,竟然有種劫后余生的竊喜。
接下來,花寂趕忙把回信折好也放在書包里。
拿出課本,繼續(xù)溫書。
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了靈魂的拷問:
為何我們,都如此身不由己。
這會是人生的始終嗎?
年少的朋友啊,別那么輕易談人生始終,
你們還有很漫長的路,有很多很多奇跡有很多很多的可能,也有會有很多很多的收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