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言眼神陰郁,兩名宮人沒由來地打了個冷顫。
他不再理會她們,轉身關上宮門。
即便他嘴上說著狠話,心底卻清楚得很,她們所言皆是事實。
他不過苦日子的時日久了,竟忘了,自己原是這么個不堪的人。
不怪溶錦心里沒有他,也不怪旁的人瞧不起他,是他原就不配。
竟忘了要守著本分,還以為……還以為她的眼里能容得下他,到頭來,不過是癡心妄想。
罷了罷了……
本該如此。
而溶錦回宮后,她說要想想,卻非但沒有想得透徹,反而越來越煩燥。
心中那些個別扭的心思,摻著今日聽見那些所謂的宮中傳言,一時攪得她消停不得。
她一方面覺得,她如今同稷言這處境十分尷尬,為著那些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她已冷落稷言許久,導致如今,他好像又回到了當初沒有遇見她的時候。
可她遇見他,與他結識交好,想的就是能讓他既是齊國殿下,就該守著殿下該有的尊貴,若任由如今這般發展下去,那么她同稷言相識一場的意義又在哪里?
可要她如從前那般,到底過不了心里那關。
另一方面她也實在氣,氣不過那兩名宮人的胡言亂語。
稷言生來沒有錯,為什么總是得不到世間善意?
他原是那樣溫柔又有才華的一個人,為什么旁的人只因他父皇的過失便全盤否定這個人?
她想了許久,又后知后覺自己冷落他的緣由與這些人也沒有分別。
她想將自己糾正過來,可心里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對稷言保持平常了。
溶錦糾結過后,還是決定第二日上書房時講與謝桓聽,想來謝桓對稷言應是實打實的平常心,他是怎樣的態度,若她實在難過心中那關,便跟著他學好了。
于是第二日,她將個中原委,一字不差地盡數落入謝桓耳朵里。
“什么?那宮人真這樣猖獗?”謝桓驚訝道。
“未必然我還誆你不成?現下那宮人,還被我罰了在清露宮門口跪著呢。”溶錦氣呼呼道。
“唔!”
那必然是真的了,溶錦待下一向寬和,鮮少動怒。她若是對宮人動怒,那宮人必定犯了教她不可饒恕的過錯。
這般想來,溶錦又有些心虛,她罰得這樣重,還有一部分被戳中心事,惱羞成怒的緣故在里頭,畢竟對著稷言,她也的的確確有那么些別扭,導致近日的冷落,才教那些個宮人有閑話可傳。
固然傳言可恨,但她對稷言,到底不似從前了。
這是真的,做不了假。
“我今日同你去趟清露宮。”謝桓突然道。
“什么?“溶錦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了一下,又問“你不是還要守著鈞哥的府邸做工么?哪里得空?”
“前幾日要忙些,現下那些個工人很是上道,便不須我時時守著,空一日出來也無妨。”
主要是,傳言既是傳言,須知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之理,他今日去一遭,便是為斷了這源頭。
且他近日雖忙著,叮囑溶錦常去瞧瞧稷言,但他也不是沒有發覺,溶錦或許并沒有上心,她不上心,楚宛必定同她是一卦的,池鈞那情況又擺在那里,淳銘更是個不妥帖的,該還是要靠他走一遭。
殊不知旁人在他眼里不妥帖,他在池鈞眼里,也不是個妥帖的。
“那好罷,你心中有數就成。”這樣也好,溶錦想著。
“我也去!”淳銘道。
“你又去湊什么熱鬧?”
“他們都去得,我怎么去不得?”
“那你想去便去罷。”溶錦無奈。
“如此,且不如眾人一同去,那所謂宮中傳言,自然不攻自破,稷言他該有的尊貴,誰也不能敷衍了去。”謝桓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就這么敲定。
“是這么個道理。”溶錦點頭。
課后眾人一同去了清露宮,門口果然有兩名宮人跪著,跪了快十二個時辰,卻不如他們料想的那般奄奄一息,顯然是有人過來送過吃食的。
謝桓當著她們的面,大大咧咧地闖進清露宮,將稷言拉出來。
稷言一出現在溶錦眼里,溶錦便不由自主地緊張,對著稷言那副無辜的眼睛,愣是生出了些心虛,教她留下也不是,離開,也不是。
真是怪尷尬的。
只見稷言愣愣地跟著謝桓走,走到門口時,謝桓對著兩名宮人牽起稷言的手,“你二人可瞧清楚了,我們感情好得很!”
“幼稚!”人群之中,是淳銘啐了一口。
此番真是教溶錦逗著了,忘了方才還尷尬著,只一門心思笑謝桓去,“聽見沒有,銘弟都覺得你幼稚。”
謝桓將稷言的手高高舉起“那又如何?”
稷言這才反應過來,謝桓定是從溶錦嘴里聽過了昨日發生的事,心酸之余,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好了,再往下就是胡鬧了。”
溶錦本是盡量不去注意稷言,偏他一出聲,她就總也忍不住去關注他。她輕咳一聲掩飾尷尬,提醒那兩名宮人,“是不是該到去慎刑司的時辰了?”
“跪也跪了,慎刑司這罰,委實重了些。”池鈞道。
“我有個主意。”眾人側目,謝桓接著道“就先放你二人下去,你二人既喜歡嚼舌根子,那么所謂宮中傳言,一日之內,若不能扭個方向,屆時慎刑司便真跑不掉了。錦妹覺得如何?”
“便這樣罷。”溶錦揮揮手,示意二人下去。
“那便進去罷,不要堵在門口了。”池鈞招呼。
他穿過眾人,恰巧隔在了謝桓與稷言之間,導致謝桓不由得放開稷言的手。
如今加了騎射課,下學便不是往日的午時,而是申時了。特別是午正到下學這期間,一直練習騎射,很是廢體力,一天的課過去,謝桓說累得很,一進門便倒在稷言的床上困覺,溶錦則跟著楚宛琢磨著女工,淳銘瞧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也躺去困了。
池鈞同稷言照常下棋,只是今日池鈞的棋風與平日大不相同,步步險招。
“你今日是篤定了要贏我。”稷言笑他。
池鈞但笑不語。
過會兒謝桓醒了,又跑來攪局,一個人嘰嘰喳喳,吵得溶錦沒辦法去好好研究這刺繡。
她過去揪著謝桓的耳朵,“能不能安靜些,你影響到我了!”
跑得太急,溶錦揪著謝桓耳朵那只手的披帛滑落在地,稷言正巧坐在她身邊,便很是熟練地撿起來,重新挽在她手臂上。
謝桓眼珠在溶錦與稷言之間來回轉著,盯得溶錦臊得慌,捏著衣角強裝鎮定,“你盯什么呢?”
“我說……稷言今日被鈞哥殺得片甲不留,你心疼了罷?”謝桓的眼珠在他二人之間轉得越發飛快。
“我……我沒有……”
“有也沒什么,你大方些,像我一樣,若是鈞哥處于弱勢,我也會心疼的。”
池鈞立馬嚴肅地拍了拍謝桓,只想著他能閉嘴才好,無他,只因溶錦此刻臉色極為不好。
“這……這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我瞅著,是一樣的。”謝桓卻沒有發覺溶錦的異樣,自顧自地說著。
溶錦難為情極了,此刻已是強弩之末,“這怎么能一樣呢?你與鈞哥……不……不一樣的。”
“哎呀,我懂的。”謝桓一副我已懂,你不必再解釋的神情。
“你懂什么,你不要亂講了!”溶錦快要被急死了,“你對鈞哥是喜歡,可我卻討厭稷言,不僅不一樣,還差得很遠!”
謝桓不曾料到溶錦會突然有這樣大的反應,尚不知該如何開口,卻見稷言臉色也煞白。遂即開口道“錦妹,你這樣就很不對了,我們自小是一同長大的,你怎么能當著稷言的面這么說,何況稷言為了救你還折了腿,再怎么樣,也不能恩將仇報罷?”
溶錦見謝桓一個勁兒地維護稷言,多日來圍困她的那些別扭,此刻盡數化作了傷人的話講出來,“折了腿!折了腿!為著他折了腿,做什么都要我讓步!明明我心里已經難堪得很了,你卻只顧稷言的感受!憑什么呀,就憑他為我折了腿么?”溶錦哭著將稷言裝棋子的棋笥往腿上砸,“既是這般,那我還他就是了!”
稷言見狀急忙用手去擋,溶錦那結結實實的一下子便盡數打在了他手碗上,立時紅了一片。
溶錦見又是稷言,氣不打一處來,“你做什么又來這套,這樣假惺惺的,對我好能有你什么好處,你說!你要說得出來,我便許了你,從此你再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這話是真將稷言傷著了,手也尷尬得不曉得往哪里放。
“錦妹!你怎么能這樣?稷言也是一番好意!”謝桓拍拍稷言的肩膀,“她是這般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是!我就是這般!就我一人壞透了,你們都是知恩圖報的君子!”
溶錦哭著跑了出去。
稷言沉默了一會兒,問謝桓,“你為什么要說這些話來傷她心?”
“我……我想幫幫你的……你是心悅錦妹的對不對?我也想你同她講清楚啊!你須知人這一生,要同心悅的人在一處,才歡喜……”
“對,我心悅她。”稷言眸光暗了暗,“可是為什么我心悅她,她就一定得同我在一處,難道就因著我幼時過得不好,此番又救了她,所以她的美好生活就得分我一半?這樣一來,我是歡喜了,但她歡喜么?她不會歡喜的,這不公平。”
稷言說完,也急急忙忙地跟了出去。
他腳不方便,杵著根棍子像蹣跚學步的孩童般,踉蹌著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