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帝在昭華及笄這年賜了她一座宅子,至此也好出宮別居了。
她不似別的宮中似的,總要嫁了人才有了自己的公主府,貴妃倒像是不急著女兒的婚事,看遍整個南朝總覺著沒有好的郎君可相配。
公主府同趙府也不過隔著一條街,她卻不能常見著他。
她出宮前,母妃拉著她的手,久久不愿松開,讓她多多保重,此后便不能再護(hù)著她了。
她出宮的第二月,宣德帝去了重華殿。
殿中一片漆黑,只燃著一只燭,孟貴妃坐在窗前,頭一回沒有向皇帝行禮。
她像是陷入了某段回憶,妝匣中放著一枚玉佩,在月色下光澤瑩潤。
“陛下或許不記得這枚玉佩了吧,可于臣妾來說卻是與陛下唯一的美好回憶?!?p> “臣妾不求旁的,只要臣妾的一雙兒女安。陛下至此也不必再日日做噩夢了,臣妾自會帶著這秘密永遠(yuǎn)消失?!?p> “你想做什么?”
“自然是了結(jié)這么多年的恩怨!陛下真以為沈姐姐死自我手嗎?她明明是心懷怨恨于陛下,服了毒藥而亡。沈家被陛下殘害至此,母子生別離,不復(fù)相見,陛下真以為姐姐不知道這些事都是陛下親手做的。”
“大膽!你當(dāng)真以為朕不敢殺你嗎?”
“這些年,是活著痛苦,還是死了痛苦,臣妾心中早有定論,不勞陛下動手了。”
“你既然存了必死的心,朕便成全你?!?p> 宣德二十年,貴妃宮中忽起了一場大火,起因是貴妃宮中的貓碰翻了燭臺,火舌蔓延到窗幔,火勢越來越大,宮人匆匆趕到時(shí),卻已經(jīng)晚了。
宣德二十一年,駐守北境的平陽王反了。
京城變了天。
齊衍匆匆回府,一身黑色直裰朝服,血跡未干。
“世子,屬下奉平陽王之命,接世子回郡?!?p> 齊衍回頭看向他,繼而冷笑
“你回去?!?p> 他從腰間拔出劍,直指那人的胸前。“我沒耐心和你耗,滾回去?!?p> 他一路快走,目光盡是寒意。
直到跨入院門,他才稍稍和緩了神色。
金羅看向他,突然想到這是他第一次來這個院子。
齊衍看著平安坐在床畔的金羅,松了一口氣。
“周金羅,我父親反了,你在這里待著哪也不許去,我現(xiàn)在入宮。”
“你怎么可能甘心入宮?”
這時(shí)候入宮,正好讓皇帝得以拿捏平陽王,事成事敗都是死。
齊衍笑,向著周金羅說
“我甘心?!?p> 因?yàn)槟愕拿谶@里放著,所以我甘心。
金羅顯然是不信他,冷冷的反問道
“我待在這,叛軍不會害我嗎?平陽王造反,你也是亂臣賊子,怎么會好心護(hù)著我?”
“沒人敢害你?!?p> 誰也害不成她,若是事成,他的府邸沒人敢放肆。若是事敗,他早已甘心為俘,換他妻子平安。
“我要走了,不如,公主送我一句話罷?!?p> “我沒什么話能給你說的,你死了或許我更痛快。”金羅攏了攏散落的發(fā)絲,看著指尖那點(diǎn)光,她想抓住又放手。
他俯下身,連衣服都帶著涼意。
因著靠的近,她連他身上的味道都聞的清清楚楚,清冽的梅香,竟不是血腥味嗎?
“大婚那日......”他欲解釋,卻被打斷。
“我知道,你不必再說了,你深深的厭惡我,我亦然。”
“你不知道?!?p> 金羅不欲同他爭辯,便沒出聲。
你不知道,你永遠(yuǎn)永遠(yuǎn)都不知道,單是這一面都是我拼死換來的。
他走前遞給她一個盒子,是上好的金絲楠木,只是盒子的邊角磨的淡了顏色,像是...像是被摩挲過無數(shù)次。
她打開,里面放著一件大紅的嫁衣,上面繡著并蒂蓮。她啞然,抬頭望向他。
卻見他自嘲般的笑了
“你瞧,我多卑劣,臨到死了,還想著若是我死后你有一日還能記著我該多好?!?p> 他笑的慘淡,轉(zhuǎn)身走了。
黑衣錦袍,一生冷情冷血連走都決絕。
他持令入宮,等著他的是錦衣衛(wèi)沈近思,身邊的太監(jiān)端著一杯酒。
他將腰間的玉取下,將要遞給那人時(shí)又收了回來。他認(rèn)認(rèn)真真的拿起錦帕擦拭起那塊玉,目光柔和,再不能把他和那素日殺伐果斷的反臣聯(lián)系起來。
“你拿好,交給她。婉婉何辜,別傷著她。”
那人便回他“公主定然是無恙的”
他說“好。”
飲那酒時(shí),他只覺著苦。
他不求來世了,他連來世都不敢見她,生生世世的罪孽他自己受著。
血流下來的時(shí)候,沒有疼了,只是覺著冷。
他看見一堵墻,像是無數(shù)次經(jīng)過。他不禁好奇起來,院子里的人在做什么呢,是低頭繡花還是對鏡梳妝。
夢里癡癡念念,百轉(zhuǎn)千回。
“婉婉,你怎么就不信呢,我甘心。”
大雪壓枝,寂然無聲,紛紛揚(yáng)揚(yáng)一場雪,掩蓋住一地血。
京城腥風(fēng)血雨,公主府上卻是安靜的像是沒住著人。
金羅還坐在原處,手里是他留下的玉佩。
上好的玉脂,觸手卻是徹骨的寒意。
她想回憶他從前的樣子,卻發(fā)現(xiàn)他好像從來都沒有在她記憶里出現(xiàn)過。
大婚時(shí),她心有不甘,連看他都未看一眼,一身白,就這樣嫁給他。
后來她便住在了這個院子里,布置的精巧,連她都驚訝怎么就處處合她心意。
不是沒人刁難她,只是那些刁難過她的人總是第二日就消失不見了。她從前覺得如有神明庇佑,現(xiàn)在想來,不過是他暗中幫她處理了這一切。
“齊衍?!彼龔埧冢故菃舅拿?。她平日是斷不會喊他齊衍的,迫不得已也是一聲冷冷的齊大人。
沒人回答她。
從前她未喊過,不知道那個人會不會應(yīng)她,現(xiàn)在她沒機(jī)會了。
“公主,太傅讓臣來接您回宮。”
“是思思的意思吧,她可好?”她看見王景默然,突然輕輕笑了。
“王大人,我回哪里去呢?我沒家了?!?p> 臨到最后,她才意識到,她拼命逃離的地方卻是她最后的庇護(hù)之所,她恨的那個人卻是唯一一個甘愿用命護(hù)住她的人。
“公主放心,平陽王成不了氣候。齊....齊衍死后,平陽王似乎被激的亂了陣腳,未等到時(shí)機(jī)就想要攻下上陽,被馮將軍攔下了,想是不日便可降服。”
“王大人,我不怕他們,我也不怕死?!苯鹆_輕輕摸著玉佩。
王景若是方才不懂,現(xiàn)下看見公主手中那塊刻著衍的玉便什么都明白了。
“王大人,你別笑話我,我也不知怎么的就偏偏想要留在這。他走時(shí)候跟我說,讓我好好待在這,他死了,我卻還是記著他的話。”
“公主節(jié)哀?!?p> 他一時(shí)也不能接話了,齊衍死在誰手里他清楚的很,他眼前一會兒是錦衣衛(wèi)沈大人的臉,一會兒又是齊衍死時(shí)的慘狀。
“你們不必愧疚,也別可憐我。他不是亂臣賊子嗎?他死的應(yīng)該,他若還活著,我許是還同從前一樣恨他?!?p> “你走吧,我留著。”
“是。”王景再無可言,他無權(quán)更改金羅的選擇。倒是趙太傅看的明白,一早囑咐了不必強(qiáng)求。
府上的走的走,散的散,最后倒是剩下幾個老仆,怎么也不肯走,說是世子對他們有恩,留下來是報(bào)恩。
像沒想到還會有人真心地感念他,金羅難得有耐心的坐在院中的木椅上。
“同我講講齊衍吧。”
那些老仆也有些驚訝,一時(shí)沒能開口,金羅卻以為他們是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講,便說。
“就講講他...喜歡什么,平時(shí)做些什么,他..常回府嗎?”
“世子每日都回府上,哪怕再晚也一定會回來,世子每日回府后就在院前點(diǎn)一盞燈,有時(shí)世子會出去走走,沒多久便回來?!?p> “他日日回府?”金羅不是不知道他在大理寺有多忙,就連沈大人也是常常住在大理寺。
那老仆人有些沉默了,眼里有淚。
“小的也不知道該不該說,世子說,他掛一盞燈是為了等人。他日日回來,是怕....是怕來的人找不到他......”
金羅說“夠了?!?p> “我乏了,你們退下吧”
那些人走后,院里便只剩一片漆黑了。
他是狡詐,是卑劣,是生生死死都要糾纏她,讓她心懷愧疚,讓她難以心安。
周金羅不知該笑還是該哭了,生他從沒有糾纏過她,死了卻是她要糾纏他。
她起身,想去看看那個掛著一盞燈的院子。他等了那么久,日日耗著,不會累嗎。他該知道的,永遠(yuǎn)都不會有結(jié)果,她永遠(yuǎn)也不會去找他,可偏偏他要留著那盞燈。
走進(jìn)他的院子,她頓住,一模一樣,水池在西,假山在東。玉石桌,花草樹木,別無二致。
走進(jìn)他的書房,筆墨紙硯,文書典籍?dāng)[放的整整齊齊,仿佛他就坐在那,在觀書還是在等人?
她突然就落淚了。
書房里還燒著炭火,許是那些下人以為世子晚上便回來,早早便安置好了。
書房內(nèi)正暖著,她這一日心力交瘁,哭著哭著便睡著了。
她好像做了一個夢,有人輕輕拍著她的背,擦掉她臉上的淚水。
那人說“婉婉,我在呢?!?p> 她看見身邊的黑衣少年,她撲在他懷里?!澳銢]死嗎?齊衍,你還在呢?!?p> 他微涼的手摸在她的發(fā)間,沒有回答她的話。
“齊衍你快走,你父親已經(jīng)被馮將軍攔住了,你快走。”
他微笑的看著她,安撫一樣的說“沒事了,別怕?!?p> 她慌亂的不成樣子,推著他,讓他走,他卻突然消失在眼前了。
“公主?”
她驚醒,身邊的下人嚇出了冷汗,生怕她出了意外。
原來是一場夢。
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