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做乜???”
“無做乜,你依家喺邊度?”
“喺宿舍”
“你今晚唔使上自修咩?”
“都講過很多次了,我唔使上晚修!到底有乜要講嘅?”
“冇乜要講嘅,好耐冇打個電話畀你了,你哥也唔打個電話返嚟”
“唔打唔打咯,我也冇空”
“嗰就咁吧,你比心機學習咯?!?p> “系甘咯,掛咯!”
掛過電話,我打開微信,回了盈盈幾條消息。
“我好煩,我發現長得可愛也沒用,風吹過來的時候還是會冷,嗚嗚嗚”
“快點的”
“?”
“王者不來?四個人帶你一個小廢物”
“小廢物來了”
如果可以,我想暫時把眼睛閉起來。
從前,大挪村初生時還只是一片沼澤灘地,一叢小灌林,和一條潺潺的小溪流,待到我漸漸有了記憶,小溪流逐漸奔騰,瓦片砌蓋的土屋也加磚刷灰,一排排洋氣的樓房拔地而起。而隨著學生生涯的展開,我離大挪村也越來越遠,遠到后來有一次回家路上碰到老鄉時,我第一時間竟說不上家鄉話。
我的故事起源于一次坐過站的經歷。那是一個秋天的傍晚,秋風蕭瑟,我送女友上車后,自己也收拾好了行李搭乘汽車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思緒萬千,車窗外驟然起了雨,雨聲嘈嘈切切,我取出了耳機,插上了諾基亞5320,舊式的手機里頓時傳來了動聽聲音:
“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問號,為什么別人在那看漫畫,我卻在學畫畫,對著鋼琴說話……”
雨水覆蓋的視野里,路旁影影綽綽出現樓房蜿蜒曲折的痕跡,改革以來,這里一派欣欣向榮。我在南方出生,不知道在中國南海邊畫了一個圈的老人如今看到這一切,會不會露出更欣慰的笑容。
“長大后,我開始明白,為什么我跑的比別人快,飛得比別人高……”
歌聲逐漸遠去。
“添仔,醒醒!添仔,快醒來!”
在睜眼的那一剎那,汗珠滑過我的臉頰,我覺得很累,渾身使不上勁來,我抬頭定神,發現一個年輕的女人在看著我。
我花了10來分鐘,才從模糊的記憶里抽取出有關我眼前這個女人的信息。
“添仔,你怎么睡著了,怎么還出汗了,是不是太熱了,來,我給你擦擦汗。”
那是什么感覺,我趕緊掐了一下臉皮,是痛的感覺。
眼前的這個女人,她是我媽,那我現在在干什么呢?我坐在小凳子上,面前是一張小小的桌子,我在,我竟然在寫二年級作文,而且作文題目是《我最喜愛的家鄉》。
“愣著干嘛?不會寫呀?來,媽媽教你”
腦海里閃過許多畫面,然后又迅速消散。我下意識點了點頭。
母親拉來一張凳子,她坐在我身后,高大的身體從后面籠罩住我,她握住我持筆的手,一筆一劃地寫下:“我的家鄉在大挪村,這里土地肥沃,有一條長長的河流圍繞著……”
她一邊寫著,一邊念著,聲音清脆干凈,像呢喃的細語。這時她的頭發還沒有剪去,長長的發梢繚繞在我的耳旁,癢癢的,像貓撓的感覺,發絲里隱約飄出一縷縷幽香。
我們寫了很久,當我看去庭外時,下午的陽光繽紛飛揚。
快要寫完時,我仰起頭,母親專注的神情躍然眼前,她的眼眸如水,像森林般平靜又璀璨。
“快寫好了,下次要自己寫哦,你總有一天要自己學會寫作文的?!?p> 我愣住了,小學作文,我會寫呀。但我卻什么也回答不了,我腦海里的畫面就像一場真實的夢。
我笑著回答:“媽,你今天真漂亮!”
2009年暑假,我第一次跟隨母親,去廣西看望病垂的外婆,舅舅、舅媽、姨媽們都跟我說了很多話,我一句都聽不懂,但他們目光澄徹,臉帶微笑。2019年暑假,我第二次跟隨母親,回廣西看望年邁的外公,姨媽們不在了,舅舅們也少了,舅媽跟母親聊了很久,舅媽說:“Gangj vah mwngz yaem bien haujlai(你這口音偏了很多)”母親回答:“Gou lienz guengjdoeng cungj rox gangj lo(我連粵語都會說了),Ngamq hainduj dwg hawj lwgnyez gangj bujdunghva.(剛開始是給孩子講普通話)”
09年我去的時候,廣西山是大山,滿眼綠意盎然,19年我走的時候,回頭看,山小了很多,道路從山底穿出,小徑通往四方八面。
“學生,學生,醒醒,到站了!”
夢是假的,坐車坐過站才是真的。在坐回站的路上,我一直回憶著夢里的畫面。
我這才想起來,小時候母親說話很慢,咬字清晰。后來我問母親,她和父親兩人語言不通,如何溝通,又是如何成了親。母親含笑回答,父親在她那邊干活時,學著說當地的話,很笨拙地和她聊天,母親當時跟我說:“我喜歡他的笨拙。”
快要到家時,這邊的雨已經很小很小了,空氣里濕潤的氣息肆意漫延。夜晚降臨,大挪村家家戶戶都亮起了燈,街道上也點起了一盞盞路燈。
我下車時,遠遠就看見前面的路口有個熟悉的身影,我走上去,越走步伐越快。終于,我幾乎是用跑的方式走到了路口。
其實我明白,我都明白,母親的背影在路燈的照射下,被拉扯得很長很長,與她日漸消瘦的身軀不成正比,而被拉長的是她的歲月。
我看著她衰老的臉頰,看到了她額間的皺紋,也看到了她深沉如水的眼眸,我知道,我今生只能這樣目睹母親從年輕向年老走過來,然后跟我說:
“回來啦,快,快到媽這里來,雨大?!焙谏膫愀?,倒顯得她的身軀矮小。
生活依舊平常,到家給女友發了條平安的信息?;貋淼倪@些日子,母親一直在廚房忙碌著,父親經常去田間耕耘,我寫著作業,寫著作文,寫下了傍晚時我見到父親的場景。
寄宿的學校,一個月回來一次,一次兩天。傍晚吃完飯后,我到村道散步。外圍的村道,還沒有像現在那樣樓房矗立,蔥郁的林木草坪圍繞。這時候,只有寥寥幾人走過,我走著看著,荷塘已新建了一個亭子,亭子像園林亭子那樣有著六個角,立在湖中心,用一條蜿蜒曲折的走道連接陸地。在初秋里,荷葉已不再深綠,只有水里的金魚來回游動,引起一陣陣蕩漾的波紋。
快要走到家時,這時夜色漸深,街燈已被點起。學生生涯里的不注意用眼,使得我的眼睛已有些模糊了,但此時還沒有后來那般嚴重,盡管沒有戴眼鏡,我依然可以看見一盞路燈下,有個男人蹲在地上抽煙。
他抽得很認真,咕嚕咕嚕一口又一口,煙霧在他頭上縈繞隨即消散,他抽得是一種肉絲煙,這種煙雜質很多,但很便宜,家鄉勞動的人經常抽。
那是父親,他忙碌了一天,在家門口的路燈下蹲著抽煙,因為母親不喜歡聞著煙味。他的煙筒是竹子制作的,胳膊般長,本來是青色的,現在已經泛黃了。
我看著他頭上一圈又一圈打轉的煙圈,我的內心像被揪了一下,很難受。他的背影消失在沒有路燈照耀的草坪后面。
這時我終于明白了,父親沒有被我們看見的背影一定是佝僂的,他總是這樣,老是顯出偉正的身軀,寬闊的肩膀,面向我們,而把已經佝僂的背影深埋背后。他撐起了我們家的世界,也把自己背后的世界收斂起來。
我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頭,既悲傷又感動,我不再慢慢走,我跑動起來,奔跑著,朝著父親跑去。
父親此時看見了我,他站起身來,我一頭扎上去,雙手緊緊地抱住了他。一瞬間,父親的身軀僵硬,他問我:“咋啦,娃?”
諸多往事浮上心頭,我想起了大挪村晝夜奔騰的挪江,想起了綠意盎然的灌木林,想起了終年霧氣纏繞的大挪村,終于在此時,我不再覺得,我離它的距離是那么遙遠,其實我一直都不曾遠離,而大挪村也一直陪伴在我身邊。
我哽咽著,說:“爸,我交了個女朋友?!彼┯驳纳碥|隨即柔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