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三，順京迎到入冬以來第一場雪。

　　三暉堂被雪映得亮堂。

　　屋內裴府眾人圍坐一桌，中間煮著的羊肉鍋子正冒著騰騰熱氣。

　　趙卿卿把剝好的蝦放入裴茉碗內，笑著與眾人說道：“明日蘇娘子來府中，除了裁上過冬的棉衣外，還要提前為新年做準備了。”

　　李氏撂下筷子，接過暗香遞來的手絹，放至嘴邊輕壓三次，方道：“宮宴之事也要早做準備。”

　　趙卿卿忙點頭：“是。獻給太后，陛下與皇后的賀禮早就備好了，送給各宮的禮物也放在庫里，二十三一早便叫人打點妥當送往各宮。”

　　李氏輕嗯一聲，看向趙卿卿：“你我有誥命在身，穿朝服即可。阿茉那丫頭還是要多備出來一件。雖不宜華麗奢靡，也不該失了體面。”

　　趙卿卿笑稱是，主位上裴令晦夾了一筷子羊肉剛送入口中，聽李氏這話，吩咐道：

　　“也為阿蔚多準備一身。今年宮宴她也要去的。”

　　此話一出，眾人有些驚訝，皆向裴蔚看去。

　　裴蔚剛撈出一塊肉，沾過調料正要張嘴，八九雙眼睛看來，這筷子肉是吃不下去了。頗為不自在地在注視下把肉放回碗中，只得向裴令晦看去。

　　趙卿卿反應過來，朝裴令晦笑道：“這宮宴歷來只有各家嫡出的子女參加，阿蔚這一去怕于理不合。”

　　李氏在一旁點頭。她一向重禮法，不合規矩之事她向來看不過眼。

　　裴令晦也不抬頭，又從過鍋中撈出塊豆腐：“今日下朝殷平特意追出來，讓阿蔚參宴會是陛下的旨意。”

　　悶聲發財幻想破滅，裴蔚只得在眾人關注下默默垂頭，盯著碗里一動不動。

　　在座女眷多少是有些不情愿的，卻也只能勉強扯出笑容彰顯自己的溫和大度。

　　一時沉默，倒是李氏最先開口：“既然如此，四丫頭就提早準備，這些日子便與二丫頭多學學。入宮要謹言慎行，切莫失了規矩。”長舒一口氣，眼神終于從裴蔚身上移走：“往年咱們家都是三個丫頭赴宴，如今人少了，四丫頭能補上也就罷了。”

　　眾人連連點頭，也唯有這解釋能解他們心中的疑慮。

　　戴眉坐在一旁，本就食不下咽。聽這消息眉毛蹙在一起，幾欲流出淚來。不好表現出來不滿，只在桌下暗暗絞著手帕。飯罷更是不多停留，直直走向門外。剛出了院門，一拐角，便扶著墻干嘔了起來。

　　她前些日子收到裴芷的來信，那信紙字跡斑駁，不知裴芷寫時流了多少淚。

　　她唯一的女兒還在廟中受苦，裴蔚一個卑賤庶女卻頂了她的女兒，去宮中赴宴。這叫她如何不恨？

　　戴眉伸手，在她身側為她捶背的婢女芳兒而立刻附耳上前。

　　“去戴府稟明老夫人和大老爺，這丫頭心術不正鳩占鵲巢，該是找人好好教訓一番。”

　　芳兒領命，答了聲“是”便匆匆出了丞相府。

　　天啟兩大宮宴，一在夏至，賜冰納涼；一在臘月二十三，民間俗稱“小年”。皆是宴請朝中大臣命婦及府上的子女入宮同樂。

　　冬日晝短夜長，天還未亮，李氏便差人來催。

　　那婢女來時，裴蔚早已梳洗打扮過，含笑看著來人：“勞煩暗香姐姐跑這一趟。”

　　暗香沒料到她早已收拾完畢，暗道這四姑娘倒是個乖覺知理的，語氣也緩和了三分：“那姑娘便與我一同回去吧。”

　　裴蔚忙點頭，披上了斗篷便往李氏的絳梅院走去。

　　此時天色仍是一片墨色，冷風呼嘯，刮得臉生疼。

　　暗香回望，見裴蔚依舊穩當挺直，毫無瑟縮之意，便于裴蔚多說了兩句：“四姑娘聰慧，這幾日禮儀學得好，老夫人也是滿意的。”

　　裴蔚也不答，只是含笑點頭。暗香也笑著轉身，心下更為滿意。

　　那暗香自小從李氏身邊長大，規矩又是李氏手把手教出來的，又怎會如此沒分寸。裴蔚目視前方，步步穩當，李氏早就提點過她，言多必失。宮中人多眼雜，不要她八面玲瓏，只跟著裴府眾人身后不失了規矩便好。

　　方才暗香的連番試探打量，可見李氏對她這個庶出孫女是有多不放心。

　　到了絳梅院，四周仍是寂靜。暗香笑與裴蔚說：“看來咱們是最早的了，四姑娘略等等吧，我去伺候老夫人起床。”

　　合著這早起只是為她一人立下的規矩？裴蔚也不惱，忙到：“姐姐快去吧，我在這兒等著便好。”

　　說著側身一讓，還真就在一側站好，身后還跟著個問寒挺胸抬頭，倒像是兩竿細竹，自有一派稚嫩挺拔。

　　問寒雖說平日咋呼，規矩卻也半點不錯。與裴蔚站了快一炷香的時辰，也只是陪在身邊，不再打抱不平。

　　裴令晦出來房門走至正堂，便見裴蔚二人站在門邊上，鼻子臉頰被吹得通紅，仍是一動不動。忽見裴蔚看到了自己，一張嘴帶出團白霧：“祖父。”

　　裴令晦點頭：“進來坐罷。”

　　裴蔚上前兩步：“謝祖父。還未給祖母請安，先不坐了。”

　　裴令晦趕著上朝，只用手拍了拍她的肩，便出門房門。

　　這時李氏也梳洗完畢，只是還未換一品誥命的朝服，由著暗香扶著走了出來。

　　“其微見過祖母。”裴蔚上前問安。

　　李氏點頭：“坐下吧。”

　　裴蔚答是，仍舊尋了最末的位置坐下。

　　“規矩學得不錯。”李氏接過丫鬟遞來的參湯，輕描淡寫道。

　　裴蔚受寵若驚，起身回到：“多謝祖母與母親悉心教導。”

　　李氏只是“嗯”了一聲，一時無話。

　　不知坐了多久，戴眉等人陸續前來請安。及至用早飯時天已大亮。

　　裴正賢最后一個到。眾人看他兩眼無神，眼瞼一片青黑，想也知必是挑燈夜讀了。趙卿卿頗為心疼地瞧著，差人為他乘上碗雞湯：“你這孩子，讀書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日日這般，身體怎么受得了？”

　　戴眉也在一旁勸道：“弟妹說的是，身體是最要緊的。讀書這事兒也講究方法天賦，并非一味苦讀便能學成的。”

　　說著，便看向裴正廉：“且不說笙兒，便說我們廉兒。雖不是我生的，好歹也是在我身邊長起來的。這孩子勤奮聰明，前些日子國子監大考，還是位列三甲。那日我還問他是不是哄我的，平日也沒見他同正賢一般用功啊。”說罷，抽出手帕遮著嘴輕笑。

　　這話不過嘲笑裴正賢還不如長房庶子，笨鳥再努力也飛不過雄鷹。裴正賢自小聽慣了這些，面子上也不甚在意。趙卿卿卻一貫火爆脾氣，又是在含沙射影自己唯一的兒子，自是不愿，眉毛一橫，大有橫刀立馬的氣概：

　　“這平庸尚有勤奮可以彌補，最怕的是有人又蠢又壞，卻還只覺得自己聰明，害人害己啊。”

　　“你！”戴眉氣急，竟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

　　“夠了！”李氏撂下筷子，擲地有聲。

　　那便戴趙二人皆不敢出聲，裴正賢卻被這一聲驚到，直把他從昨日背的書中驚出來，一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脫口而出。

　　眾人先是發愣，然后忍不住笑出了聲。

　　趙卿卿退了旁邊樂不可支的裴茉一把，見裴正賢面色通紅，不知所措，又心疼又恨。

　　她懷裴正賢時恰好裴文桐寵幸納白氏為妾，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孕期日日生氣，裴正賢竟真是死活不開竅。

　　這大房向來占盡風頭，又有裴正笙天縱英才。可她的兒子卻年年在國子監倒數。將門之女生來爭強好勝，這口氣她如何能咽下？

　　李氏止住了這場紛爭，眾人便沉默著用過早飯，各有思量。

　　戴眉與趙卿卿皆有誥命在身，今日進宮穿的是朝服。

　　裴正廉雖說是庶子，卻成績優異，也安排著參加宮宴。他與裴正賢二人皆著水綠色錦袍，一簪玉冠，一簪銀飾。外罩玄色狐貍毛做的斗篷，佩墨玉。二人站到一處，卻比裴正賢更顯得意氣風發。

　　裴茉與裴蔚站在一處，由李氏仔細檢查。

　　裴茉今日依舊鮮麗，明橘色長裙，褶深靈動，上身大紅繡金上襖，因為畏寒，又在外套了件白色加棉短比甲，繡著紅梅，袖口處還有一圈白色兔毛。梅花簪斜插入發，金器點綴。長發披在身后，取了一縷綁上紅絲帶，盡顯世家小姐的美貌風華。

　　李氏滿意點頭，又向裴蔚看去。

　　那蘇娘子為她選了藕荷色錦緞做了上襖，雖無刺繡倒也顯得文雅干凈。下身著雪青色長裙，裙擺繡著零星茉莉。

　　蘇娘子原意是紅衣白裙，也隨著裴茉一般繡上傲骨寒梅，只是裴蔚似是很抗拒著白，這才為她換了清淡一身衣裙。

　　李氏見她頭上只有兩株茉莉玉簪，心道未免過于素凈，喚暗香拿來南海珍珠做的珠釵：

　　“淡雅有余活潑不足，配上這個吧。”

　　裴蔚謝過接下，由著問寒幫自己簪入發髻。

　　李氏從這屋中一一看來，俱是滿意的，便回房內換朝服，吩咐趙卿卿：“去備下馬車吧，宮宴不好太遲。”

　　趙卿卿應下，轉身出門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