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這日,不用翻老歷書也知道是出門的好日子,真民隨兄嫂去廣東做工,同去還有劉先發兄弟、寶來子七個人。劉珍國去年跟牛崗村一個叫劉昌兵的工頭在山里挖了一段時間的白泥,他暗地里在老板面前說了劉昌兵不少壞話,今年老板叫他帶人去。
劉先福、張云秀帶著兩個孫子送到屋后路上,大魚、小魚哭著拉住他們的母親不讓她走。肖水蓮爭脫身子,眼眶的淚水也爭脫流下來了。她不想丟下兩個年幼的兒子,可在家做田做副業一年掙不到多少錢,兩個兒子一年比一年大,開銷跟著大,村里人家大都起新屋,她也想出外多掙些錢早點建好山下的洋樓。
哭泣聲讓真民心頭涌上幾分憂傷,曾經的好夢只能留在家鄉的山水里,他隱隱有點擔憂自己這一走是否能平安的回來,他回頭望了望老屋場,看了看小河邊那通往小學校的山路,耳邊仿佛傳來童年的歡笑聲,聽到書包里文具盒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聲……
他們一行人搭上一輛小客車來到騎田鎮,真民在鎮上的車站找到陳芳琴,她背著一個小包,拖著一個黑皮箱。沒等多久,開過來一輛去縣城客車,車子還沒停穩,一大群搭車人象螞蟻似的涌上去,不會兒就把客車擠得滿滿的,車子開到卡子嶺時,眾人心提了起來,因為幾天前這里翻了一部客車,出了兩條人命,司機很小心的開著,上了一個陡坡又下了一個彎彎的長坡,來到平坦的路上,車里人才松了一口氣。
車子在城里火車站附近停下了,廣場上是一大片一大片的人群,買票的人已經排到大街那邊去了。劉珍國幾個人去買票時,碰見虎猛子和鐵刷子,虎猛子說排隊很難買到今天的票,他找車站的朋友可以搞到票,不過要給他們一些好處費。眾人把錢遞給他,他去一會兒很快就拿回來一沓沒坐位的票,一群人進了站,擠上一輛從長沙方向開來的列車。
陳芳琴在車廂過道站了一陣子,彎腰揉了揉有些酸脹的膝蓋,她旁邊位子上兩個男人主動往里靠了靠,熱情邀請她坐在旁邊,陳芳琴微微笑了笑,道一聲“謝謝!”中間男人又往里面擠了擠,讓出一個位子,讓她坐得很舒服。
列車過了郴州,真民站得腳有些發麻;見旁邊位子有空檔,剛想坐下去,高個子男人推了他一下,“不要擠在這里!搞得我們兩個人坐得都不舒服!”
坐在茶桌上的虎猛子瞪著高個子男的,吼道:“出門在外,你讓一點又不會死!”
位子上兩個男人起高腔,跟虎猛子爭吵起來,虎猛子沖過去揪住大個子男子前胸要動手,真民拉住他,劉珍國、寶來子五六個人擠過來幫腔,大聲地叫囂著,要打那兩個男人,真民勸住了眾人。鐵刷子霸蠻擠坐在他們位子上,兩個男人不敢再惹這群人,低著頭沒再哼聲。
車子到了韶關站,兩個男人提著袋子往過道擠過去,嘟噥幾句威脅的土話,不知是下車了,還是去另ー節車廂,真民坐在位子上,他有點擔心他們去叫同伴過來打架,過了許久,不見他們過來,他オ松了一口氣。
虎猛子說真民不該拉住他,真民說:“作事要以理服人嗎!兩個人坐的位子,三人擠在一起本來就不舒服,他們說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不要霸蠻,做人要多幾分理解,少幾分爭斗,沒必要擺出一副人多好強、狗多吃羊的架式。”
虎猛子說:我發現你這個人比以前越來越軟弱啦!你這種性格在外面會吃虧的。”
眾人也說他太仁慈,真民跟他們爭論好一陣,后來給他們遞上煙,才平熄了爭吵。他望著窗外,那些山嶺、河流、田野如一幅幅連環畫,在他眼前閃過。
臨近黃昏,列車到了花都站,一行人下了車,虎猛子幾個人去了他租屋的地方,劉珍國一行人坐上汽車來到一個小鎮,走了好幾里路進了村,劉珍國跟挖白泥的王老板說了好一陣話,從他屋里拖一部裝著廚具的斗車出來,他在小店買一些餅干做晚餐,領著眾人順著山間小土路往深山里走去。
一路上四周都是黑森森山嶺看不到燈光,自然沒有人家,好在天上有半個彎月亮,還能看清路。真民倆人走在后面,芳琴一路上抱怨真民沒有送她去住旅館,不該帶她來這個鬼地方。大約走了兩、三里路,來到林中一個沒有門的破舊工棚里,劉珍國點燃兩支蠟燭,叫眾人吃餅干,每人拿了幾塊,袋子很快就空了。
眾人忙著開床,嘴里咒罵這個荒涼的鬼地方,一時找不到柴燒熱水,他們就在屋后泉水池邊洗了臉,就上床睡下了。一陣寒風從門口吹進來,把快燃盡一點蠟燭吹滅了,屋里一下沉入黑暗里。
屋外樹上時而傳來鳥嘰嘰地叫聲,山野里不時傳來不知什么野物的怪叫聲,睡在靠近門口的劉先發幾個人心里發慌,擔心有強盜和野獸會突然沖進來,盡管劉珍國說他去年在這里干了兩個月沒出什么事,幾個人還是起來拖了一些樹枝堵在門ロ,找了一些木棍石頭放在床邊。
真民的床開在另一個角落里,寒風不停從石棉瓦大縫里灌進來,兩人只蓋著一床薄被子。到了半夜,深山里顯得更寒冷,陳芳琴咳嗽聲驚醒了真民,他把自己身上棉衣脫下來墊在她的背上,又把袋里衣服蓋在她身上,陳芳琴還是冷得發抖,他抱著她,讓自己體溫溫暖著她身子。
第二天早上,陳芳琴有點發燒,不停咳嗽,她說她頭痛頭暈,真民叫她在這里休息幾日,等病好了再去廣州市區找陳小英。真民搭王老板送東西來的貨車去了鎮上,他買了一床厚被子,又給芳琴買了一些感冒藥。吃了午飯后,劉珍國領著八個男人來到旁邊山坡上,挖運著白泥山上的蓋土。
陳芳琴吃了兩天的藥,感冒不見好,額頭依然燒得很燙,不停的咳嗽。她躺在床上,忍著淚數落真民道:“我發燒頭痛你也不管,只怪我當初被鬼摸昏了頭,跟了你這個沒良心沒出息的家伙,你就眼睜睜地看我死去嗎?”
真民那不想送她去醫院,可身上只剩下幾十塊錢,大家出門也沒帶多少錢,陳芳琴自己在鎮上買了一套衣和一套護膚品,把身上錢也用得差不多了。
又挨了一日,陳芳琴燒得全身發燙,不停地嘔吐,喊頭痛,她哭著說:“我長這么大還沒受過苦,原以為找個男人有了依靠,想不到會落到這樣的下場啊……”她咳嗽了一陣子,哀聲說道:“真民,我頭痛得實在受不了!感覺自己快不行啦!真民如果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在這山里吧!”
真民難過的眼眶都濕了,一時說不出話,他擔心芳琴再這樣拖下去真的會出大事,他跟他哥嫂說了不少好話,借了他們留著買米買菜的一百塊錢,眾人也湊了六十塊錢。真民扶著陳芳琴移到門口,她就撐不住,蹲在地上急促地喘著氣,真民背著她走三里多路,來到大路口,叫了一部摩托車來到鎮里的醫院。
一個男醫生給陳芳琴看了病,真民拿著他寫的象雞爪子一樣的處方單,遞給窗口收費的人,他的心一陣砰砰地跳,擔心錢不夠。收錢那個女的計好價,說道:“二百九十六塊!”
真民一下愣住了,他倆人的錢湊在一起也只有二百一十三塊,他對收款的人說:“我匆匆忙忙送病人來,沒帶這么多錢,能不能先留一些藥在你們這里,我明天再帶錢來取?”
“二百多塊錢都沒有看什么病嗎!”那收錢的人很不耐煩把處方單摔了出來。真民沒接住,紙片一飄一飄,飄在一個排隊的男人腳下。真民撿起來,發現屋里人都盯著他,他尷尬的臉上肌肉不停地抽動著。他走到陳芳琴坐的地方,看見她的頭無力的靠在椅背上,一雙悲涼的眼睛怔怔地盯著他,眼珠子一動也沒動,真民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絕望的眼神,一下震住了。陳芳琴一陣咳嗽,兩行淚水順著臉頰靜靜地流了下來。
真民找到看病那個男醫生,哀求他出面跟收錢的人說說好話,請他們先給陳芳琴用藥,他馬上回去拿錢。
那個男醫生跟收錢的那個女的滴咕幾句廣東話,叫真民先交了兩百塊錢,剩下的錢下午一定要送來,他又安排護士給陳芳琴打針輸液。
真民出了醫院往老板住的村子走去,很不巧,王老板去了廣州市區,他沒有借到錢。
真民回到鎮上,問了幾家建房的工地,沒有找到能掙到現錢的零工。他沿著公路走了幾里路,來到路邊一幢在建的三層樓前,那里停了一輛剛卸完紅磚的貨車,司機從一個女屋主手里接過貨款開車走了。
真民上前問女屋主要不要人擔磚?女屋主說有人擔,真民無奈往前走了一段路,覺得很難有機會弄到現錢,他便打轉回來找到那個女屋主,說自己急著要錢,便宜給她擔磚,他還說給誰做都是做,給他做她還可以省下一筆搬運費。女屋主被他說動了心,叫他把那堆磚擔上三樓、她可以給他一百塊錢。
真民明知道價太低,可為了給陳芳琴湊足醫藥費,他又不得不干。他拿起鐵夾子和扁擔,碼上一擔磚,快步上了樓,起先他擔了ニ、三十擔不是太吃力。擔著、擔著,他肩膀就疼痛起來,腳桿子也象綁著磚頭似的一步一步很艱難往上移,他全身濕透了,象從水塘里爬上來一樣。他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住了,可腦海里很快出現陳芳琴那雙悲涼的眼睛,他能想象她還在等著自己送錢過去的焦急難安樣子,他又咬緊牙,硬著肩膀擔起磚。
他上樓腳步開始打晃,上一級臺階要喘一口氣,頭嗡嗡地一陣眩暈,他掙扎上到二樓,可終于支撐不住摔倒了在臺階上,鐵夾子上面的磚嘩嘩地滑落下來,砸在他腳上,血很快浸紅了褲腿,染紅了臺階。
女屋主聽到響聲,上樓嚷道:“你怎么搞的!把我的樓梯上弄了這么多血呀!”
真民忍著痛,按住傷口說:“沒注意,摔了一下!”
女屋主很忌諱新屋染上血,叫真民不要再擔了,遞給他五十塊叫他走。真民說已經擔了一大半了,又受了傷,這點錢怎么行?倆人吵幾句,女屋主加了五十塊錢,真民接過一百塊錢,扶著墻下到二樓,坐在臺階上說:“腳痛得實在走不動啦!”
女屋主哀聲嘆氣,說是真民自己賴著要擔的,是他自己弄傷的,她找來一根木棍叫真民支撐的走。他下到一樓,坐在臺階上,挽起褲腳,對女屋主說“老板,痛得太厲害不能走啦!”
女房主看到他左腳還留著血,哀聲嘆息在屋里走來走去,嘀咕好一陣廣東話,太陽已經落下了山,她擔心真民賴著不走,掏出一百塊遞給真民,要他趕快去醫院看看傷。真民說這點錢醫藥費都不夠,女屋主又從身上搜出五十塊遞給他,真民在離大門口還有兩米遠又蹲在地上,說腳還是痛走不動。女屋主大聲哀嘆著,在屋里走來走去,說自己今天倒大霉還要倒貼幾百塊,她說家里有急事等著她回去,哀求真民只要離開這里,她愿意把身上剩下一百多全給他,真民柱著棍子慢慢移到大門口,女屋主鎖上門,塞給真民幾十塊散錢,匆匆拐進一個巷子消失了。
真民走了一段路,腳上傷口還在留血,他在路邊抓了一把半干泥巴涂在傷口上止住血,他忍著痛快步趕到了醫院。陳芳琴已經打完吊針,臉上氣色好了許多。真民遞給了她一百塊錢叫他去補交醫藥費,她見真民受了傷,問他怎么搞的,要他去找醫生看看,真民說:“我的命沒你貴,沒你這么嬌氣!只是破了一點皮,很快會好的!”
陳芳琴補交醫藥費,拿了幾盒藥出了醫院大門,說道:“幾天沒吃飯我快餓死啦!可惜你這窮鬼子身上連碎銀子都沒啦!”
“走吧!到那個大排檔點兩盤菜給你吃!”
“你那來的錢?”
我是誰?我會變錢,變!”真民手在空中翻動幾下,松開手露出一把票子。
陳芳琴痛苦憂郁多日臉終于現出燦爛的笑容,真民盯著她,郁悶的心情也舒暢許多。
吃了飯,真民腳痛得走路有些吃力,陳芳琴說背他一段路,真民說她被風都吹得倒,哪能背得起他,陳芳琴蹲著身子,要他伏在自己背上,走了十多步,她就氣喘呼呼的,說真民比豬還重,她背不動了。真民賴在她肩上不肯下來,她笑著喊他叫爺老子求他下來。真民下來走了幾步,陳芳琴把他手放在自己肩上,扶著他走了好長一段水泥路,上了山間土路。
天慢慢地黑下來。沒有月亮,一些星光隱隱地映亮小路,山野一片陰森森的,兩人腳步在山間蹋踏蹋踏地回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