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的街燈隔著二十多米亮著一盞，在空曠的田野間，像是在等著故人歸來，陸青梧到家的時候，家家戶戶煙囪里正升起騰騰的青煙，白墻墨瓦的廚房里，灶臺前一個蒼老的身影正在忙忙碌碌。

　　盡管陸青梧的步伐在這雨聲里很輕很輕，但老人依然在第一時間就捕捉到了細微，忙放下手中的鍋鏟，長滿繭子的雙手在圍裙上反反復復擦拭著，才從洗的黑亮的鐵鍋里端出一碗肉丸子，小心翼翼的放到桌上，再布上一個炒豇豆，一個咸菜，從灶膛里掏出一個陶罐，倒出里面煨咸肉，破舊的廚房里肉香四溢，充滿溫馨。

　　一切都僅僅有條，老人做好這一切，才招呼陸青梧來吃飯，昏黃的鎢絲燈炮吞噬著黑暗，小小的廚房里，一老一少，一張矮桌子。

　　鮮美的肉湯，圓滾滾的丸子，不一會兒，陸青梧就吃完了，她知足的砸吧著嘴，見爺爺還在吃，便用手托著下巴看著他吃。

　　“再吃一點吧”，老人慈祥的說道。

　　陸青梧摸著鼓脹的肚皮，再打了個飽嗝，懶洋洋的搖著手：“我實在是吃不下了”。

　　她望著爺爺慈祥的面容，歲月在上面刻畫了風霜溝壑，但依然磨滅不了溫情和倔強，總聽別人說，爺爺不光是個有文化的莊稼漢，還是個癡情種子，陸青梧一直不解，她小心翼翼的問道：“爺爺，能跟我講講奶奶的故事嗎？”

　　老人神情一頓，放下了碗筷，從兜里掏出了手帕，將嘴邊的油漬擦拭干凈，干癟的嘴唇翕動間，渾厚的嗓音娓娓道來。

　　從我記事起，你奶奶她就在我家中了，扎了兩個羊角辮，紅紅的臉蛋，喜歡吃著自己的手指，偶爾還會大哭大鬧，特別可愛，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爺爺，小孩子不都那樣么”，陸青梧不好意思的說著。

　　“不，在我眼里，只有你跟她，特別可愛”，老人家嚴肅的回答著，就又接著故事往下說了。

　　不過她特別喜歡我，像個跟屁蟲似的，總是喊著哥哥跟在我身后，后來懂事了我才知道，她不是我的妹妹，而是抱養(yǎng)過來的童養(yǎng)媳，但我只把她當妹妹。

　　還記得剛上學堂那會兒，家里沒錢，砸鍋賣鐵也只夠供我一人，那時候女孩子都是不給念書的，但你奶奶她不知道啊，她也哭著要跟我一起去，于是每天早上我就會偷偷的走，中午放學的時候，她就提著飯菜，在門口等我，我也不知道，那么小的身子，是怎么提的動的。

　　就這樣日復一日，風雨無阻的，她給我送了一年的飯，剛開始的時候，全班同學都笑話我，每天飯點的時候，他們都會喊著：“陸扁頭，你家尿床的小媳婦兒來給你送飯了”。

　　“撲哧”，陸青梧聽到這忍不住的笑了，“爺爺，陸扁頭是你的外號？”。

　　“不是，你曾祖也沒念過書，加上我剛出生的時候，頭跟常人比起來，有點扁，所以就取名扁頭了”。

　　“可是你現(xiàn)在不是叫陸遠青嗎？”，陸青梧滿臉疑惑。

　　“那你就別打斷我，讓我說完”，老人無奈的苦笑著。

　　起初大家都取笑我，為此每天回家我都鬧脾氣，要你曾祖把你奶奶趕走，我不要勞神子的媳婦，我也不去什么學堂了。

　　那時候她才7歲，卻什么都懂，她也不哭不鬧了，就定定的站在那，比起小時候，也長開了許多，巴掌大的小臉上，有著一雙明媚的大眼睛，清清亮亮的，嬌俏的小鼻子下，是櫻桃般的小嘴，烏黑的頭發(fā)隨意的挽在腦后，怎么看都怎么惹人疼愛。

　　你曾祖一聽這混蛋話，氣不打一處來，抄起桌上的杯子，就想朝我砸，那是家里唯一幾個沒有缺口的杯子，你曾祖又舍不得，家里來客人的時候，全仗著那幾個，只得脫下腳上的布鞋，就往我頭上招呼。

　　你奶奶她撲向了我，跟灰頭土臉的，低到塵土里的我相比，她是那么明艷，更加刺痛了我的自尊，我把她推倒在地，哭著說：“不要你管”。

　　再以后，我就從學堂里畢業(yè)了，那時候，孩子都只上個一年級，不至于是個文盲就可以了，我也就幫家里人干活，自己又學了門手藝，隔壁的陸二鐵，還有對門的陸大強，先后都有了童養(yǎng)媳，他們也開始羨慕我了，羨慕我媳婦兒好看。

　　終于到了男當娶女當嫁的年齡了，那年春天，我19，她16，我們領了結婚證明，登記的同志讓我們報上姓名，她紅著臉說：“高君華”。

　　還不待問道我名字，她忙又搶著說：“他叫陸遠青”。那登記的人低頭記著，瞅了她一眼，估摸是在想著她怎么也不害臊。

　　出來的時候，我就忍不住問她了：“我怎么就叫陸遠青了”。

　　她努著嘴說：“我不允許我男人名字叫扁頭，真難聽，我已經(jīng)忍很久了，今后你就叫遠青了”。

　　一個星期后，我們就辦婚宴了，沒有隆重的儀式，請了村里唯一一個懂點樂理的人，那人帶著他锃亮的嗩吶，吹了一首喜氣洋洋的曲子，聽他說叫什么朝鳳。

　　是百鳥朝鳳。

　　對對對，然后左鄰右舍聚在一起，吃了頓簡單的飯，那天晚上，我們成為了真正的夫妻，我問你奶奶：“遠青兩個字有什么含義”。

　　她微笑地說：“薄霧籠青山，青山遠人間，是不是很有意境，我平時沒事看，對照著你在學堂不要的書，瞎琢磨的”。

　　她半瞇著眼睛，臉上兩粒淺淺的酒窩，是多么的迷人，我就這樣深深的陷入了她的情網(wǎng)，不能自拔。

　　次年，君華就有了你爸爸，肚子老大的，可嚇人了，屋前屋后的都以為她是雙胞胎，直到10個月的時候，還不見生，最后好在祖宗保佑，你爸爸也終于舍得出來了，穩(wěn)婆抱去稱，足足有9斤多，但君華是頭胎，足足生了兩個多小時，打那以后就吵著不生了。

　　可是我們那年代沒有計劃生育，你爸才一歲不到，你奶奶就又懷上了，是個女兒，比起頭胎，這次順暢多了。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的過著，我的一雙兒女開始咿呀學語了，君華也愈發(fā)的美麗，就在一個秋日，那天的天氣就跟我們結婚那天一樣的好，風和日麗，萬里無云，我們組里又傳來了嗩吶聲，還是那個人，他帶著那把老舊的嗩吶，奏了一支耳熟能詳?shù)恼{子，大家聚在一起又散了，七天后，我坐在我們的婚房里，等著君華，秋風吹來，白色的紗帳掀起，一如我當年挑起她的紅蓋頭，我伸手感受著，看著大紅的鴛鴦戲水枕，說道：“君華，你回來了”。

　　老人臉上的表情沉醉著，混沌的眼睛里，充滿著哀傷，他端起已經(jīng)涼透了的水，仰頭喝下，陸青梧正聽的津津有味，不想?yún)s戛然而止，便催促道：“再然后呢？”。

　　“傻孩子，哪有那么多然后，等你長大了，醒過來了，你就知道了，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始有終”。

　　老人說完就起身收拾起了碗筷，轉身的那一刻，眼角有透明的液體溢出，沿著鼻側的皺紋，流進了嘴角，佝僂的身影越發(fā)蒼老。

　　陸青梧見爺爺不講了，便無趣的走了，她洗好澡后，就去了爺爺?shù)睦戏块g，不大不小的地方，收拾的干干凈凈的，一張老式雕花床，也擦拭的一塵不染，白色的紗帳上打滿了補丁，顏色也已經(jīng)泛黃，床頭擺放著一只洗的發(fā)白的雙人枕，偏外面的一側已經(jīng)凹陷下去了，精美的刺繡也被洗去了風華，仔細看，好似一副鴛鴦戲水圖。

　　陸青梧打開床頭的一個老木柜，里面是三層抽屜，第一個抽屜里整整齊齊的放著幾個冊子，第一個冊子應該是一本流水，里面潦草的記著一些數(shù)字，陸青梧不太感興趣，就拿起了第二本，冊子是拿針線裝訂的，封面是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美人圖，翻開來有一股發(fā)霉的氣味。

　　映入眼簾的是一行大字，寫的不甚潦草，竟有些許仙風道骨，橫折彎鉤里像是承載著千古的思念，陸青梧忍不住用手輕輕的撫摸著，她仿佛看到了這字里行間的故事，凄美動人。

　　“別來無恙”，陸青梧輕聲的念道。

　　兩行清淚迷蒙了眼睛，陸青梧忙用手胡亂的擦著，她也不知為何心里會憂傷，只是情不自禁，仿佛與分別已久的戀人相遇，打了一聲久違的招呼。

　　心口壓抑著的感覺，致使她沒有接著往后看的心思，而是合起了冊子，準備放進抽屜里，就在這同時，從冊子里掉下了一張紙，上面就寫了一段話，同之前見到的字不同，這顯而易見是個女子的筆跡，工工整整的，干凈娟秀，沒有任何花哨。

　　就像候鳥南飛，是為了找到明媚的春光。魚兒逆流，是為了尋得寶貴的生機。我，與你相遇，窮盡畢生的好運，尋找到了屬于我的歸宿。——高君華

　　當陸青梧看到最后署名的時候，才知道這就是她未曾謀面的奶奶寫的，她將這張紙重新夾進了冊子里，整理好抽屜，也明白了爺爺為何不愿搬進新房子里住的原因了，因為這間青瓦白墻的空氣里，都是‘她’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