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制十端清露略略需要幾日。時間緊迫,沒空坐著干等。
“我會拿銀針刺激你受損的經脈以確認恢復情況,手法比起以往可能比較的……粗暴。只有在反復確認你能夠接受龍血帶來的沖擊和痛楚之后,我才會正式上十端清露。準備好的話咱們就開始嘍?”
師弟點點頭。他背對著我,脫下里衣半邊袖子露出精壯的后肩。我這才發現他背上遍布著亂七八糟的陳年老疤,粗粗看過去有刀傷也有鞭痕,但絕大部分早就顏色深暗,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怎么弄的。我抽出一枚銀針甩甩腦袋,強迫著自己放空思緒集中精力,不再去假想他曾在老和尚手底下經歷過的哪些慘事。
僅僅三手,師弟的額上已掛滿豆大的汗珠。
“我,我還是再想想別的辦法好了!”我最看不得他這樣痛苦萬分卻隱忍不言模樣。疼在他身上,卻不知為何我心里也跟著皺成了一團無法呼吸。
“不妨事,剛開始總需要適應一下……請姑娘繼續施針。”師弟扭過臉朝我笑著,手中卻攥緊了衣擺。見鬼了,我是叫他多笑,但真不是叫他在這種情況下對我強顏歡笑啊!
我咽了口唾沫,在他肩頭上下比劃了一陣,手中的第四針遲遲扎不下去:
“求求你了,受不了一定要說出來。”我很懷疑在他痛暈過去之前,我本人會先承受不住這種精神壓力。
師弟道:“師父說過……疼痛是人的自我保護機制,有痛覺才知道身上哪里受了傷。姑娘……大可放開手腳再多扎一些,等受不住了我會叫的。”
“騙小孩呢吧!往日在山門里時你就是那沒水的枯井沒芯的鈴鐺,問什么都說沒事……有了。”
我眼睛一亮,舍了師弟,徑自跑到屋中鏡子前撥開了自己的衣領,捏住手中針尾就要往肩頭一處刺激痛感的穴位上戳。
“姑娘!姑娘不要!”
師弟一個縱身便飛撲過來。他劈掌奪下我手中的銀針,樣子又驚又怒:“你這是在干什么!”
“你不肯言痛我又無法知道你的狀態,那不如我每在你身上施一手便自扎一針,這樣咱們的感受就一樣了!”
誰知我的話徹底惹毛了師弟。他喘著粗氣把我方才拿針的手摁推在鏡子上,整張臉氣的青青白白的:
“沒病非跟著亂吃藥,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當大夫的!你就那么信不過我嗎!”
我被他生氣的樣子嚇住不敢亂動,過去從來只有我熊別人,想不到蔫兔子也會有紅了眼睛暴起傷人的一天。反了反了,往后我這大師姐的尊嚴就算是沒了。
“行行行……咱們都好好說話,君子動口不動手。那個,小誰你渴不渴,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
師弟推完我后也呆在當場,內心大概早后悔上了。他其實很清楚我本質就是個欺軟怕硬的慫人,但松開手時仍變回了那只委屈巴拉等待處置小白兔。
“我自小習武,這幾針根本不疼不癢……姑娘為何還不信我?”他低著頭,聲音小到聽不清。
說不疼不癢,這是夸張。可他能在我還沒撤針的狀態下迅速制服我,不妨事應該是真的。冷靜下來想想好像我的做法確實白癡了點,今日這番折騰,一來是為了幫師弟在等待我釀成十端清露前能提前進入狀況,二來也是測試他目前的真實身體素質,他并沒有咬牙逞能的必要。
“信了信了,這回絕對信了。小女子道行微薄不知深淺,竟敢胡亂猜忌堂堂葉公子,還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這一回。”我舉起雙手向師弟告饒,顧左右而言其他的道:“那邊有涼好的參茶,喝點嗎?”
師弟聞言,望著我的臉又呆了一呆,忽道:
“姑娘剛剛莫不是……在心疼我?”
我感到臉上一陣抽搐,泄氣的繞開他去找剛才掉在地上的銀針——再明白不過的事,被直接戳破就挺沒勁的。
老和尚說葉公子之所以被江湖人稱道,是因為他能行人之所不能。這句算他說對了。
一套針法施到最后,大夫病人各自都是大汗淋漓。師弟到底是一聲疼也沒喊,只有當銀針落到他身上損傷最嚴重的幾個部位時,會突然出聲吟誦出老不修當年留下那些暗藏玄機的歪詩。往常他背這些是為了自我調息,而眼下卻僅僅是在隨便找些事做,好忽略肉體的痛苦。不少佶屈聱牙的東西現在我也能稍微跟著附和兩句了,兩個人像唱歌般你一言我一語的默契接應下去。漸漸的,施針的過程也似乎沒那么難熬了起來。
他既能將我的變態針法受到底,那含了龍血的十端清露自然不在話下。兩月時間過的飛快,眼看離約定的決戰之日越來越近,我也因焦慮而日漸懶得說話。反觀師弟,仿佛是之前小半輩子教老和尚管著憋出了毛病,這些天沒事找事的總要與我搭訕。
“云霞借日辰宮歸海,中有黃狗名發財——姑娘明明說過要將發財還我,不會真曬干拿去入藥了吧。”
我腦子亂糟糟的,搶下他手中正翻看著的幾頁草稿:“找兒子自己上藥匣里翻去,我不記得了。”
“兒子?”師弟莞爾,低下頭自言自語道:
“原來姑娘不喜歡調皮小子,倒想要個暖貼懂事的閨女。”
“說什么呢!姓葉的你占我便宜?”我把手里的廢紙卷成紙筒,跳將起來去敲師弟的腦門:
“先等你有命活著回來再惦記娶老娘的事吧!我丑話說在前頭,本姑娘可不是貞烈陰陽非你不嫁,別指著有人給你守……”我后一個字還沒出口就被師弟的大手捂了回去,他垮下臉沖我道:
“大戰在即,姑娘就不能給句吉利話……嗯?你說什么?你答應嫁我了……?”
我撓撓脖子,半個屁股倚坐到桌上剛拾掇空出的一小塊空檔里:“也……沒說過不嫁啊。在山門的時候不都答應過你兩回了嗎,你非當我說著玩的那我有什么辦法。唔。”
“我好開心。”
師弟這人下山之后對我動手動腳已成了家常便飯。此刻我半個人被抱住,臉埋在他衣服里。那上面還殘留著清醇淡苦的藥香,像是過去彌散在老不修藥房里那種經久不散的氣味,讓人欲罷不能。我貪戀的嗅著,雙手不覺攀上他的背,竟不愿如前幾次那樣立刻推開。
“咳,跟你說點正經的……陰陽朽心訣頂上之爭,朝廷和武林前來觀戰的人肯定都不會少。不吃饅頭爭口氣,到那天收拾精神點,贏不贏的盡力而為就好,別拼命,別給山門和武林中人跌了份。”
師弟篤定道:“放心,我絕不會輸給一個怪物。”
我抱著他,心中仍然難過:“龍血只能幫你周轉一時真氣,這個效果是不可逆的。決斗之后你就真的得當一個一輩子都練不了武的普通人了,不會后悔嗎?”
“我們和雍王提出的條件里,第一條便是無論決斗結果如何,雙方都必須銷毀各自手中所持的半本朽心訣。空亡本來就是朝廷可以隨時舍棄的提線木偶,而我也已經品嘗過了做頂尖高手的滋味,沒什么遺憾的。大不了余生我繼承師父衣缽,姑娘也還可以接著回去鉆研自己喜歡的毒術,不必再接那治病救人的麻煩勾當。”
山鬼臨走前說我要是不讓師弟打這一場,他說不定能惦記到死。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師弟大概確實是將這人生最后一次可以展現全部實力的機會當成表演與享受。我不想揭穿,挑眉道:
“所以說你是師弟呢。這才跟了臭老頭幾天,學的兩手將將也就夠治個頭疼腦熱。想要后發制人追上我?門都沒有。”
師弟放開我一點:“怎么,要比比看嗎?”
“還別不服氣,比就比。”跟我鬧呢,老不修那本天書除我以外誰能看的懂?
“一言為定。姑娘要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