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天上無風無云。
白露山莊之外,平素鮮有人停留的楓樹林如今一下子熱鬧非凡。林子中間被掛著銅鈴的紅線圍出了一片長寬各五十步的草地作為“擂臺”。決斗不可出圈,不設時限,以其中一人倒下或斃命為止。雙方所持兵器須保持一致,若無兵器,則皆為空手應戰。決斗全程不可有第三人闖入場地出手干擾,違者當場格殺……我覺得這條很多余,朽心訣之間的決斗根本就沒人敢靠太近,剛巧讓我這個子不夠高的站在最前面。
師弟道:“江湖上其實極少遇到這種交手雙方實力完全對等的情況,往往都是一對多、強對弱的無規則混戰。身處其中,為求自保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多虧是這樣眾目睽睽的公平環境,我才覺得勝算大了一些。”
他今日很好看:頭發束的高高的,一身素色的短打勁裝不帶多余裝飾,既不招搖也不落拓,整個人豐神俊朗;而空亡已經候在擂場中,還是那副頭戴面具一身漆黑的陰森模樣。在我印象里空亡好像從未換過別的打扮,倒是體形又魁梧了一圈。
七浦十埠弄出的騷亂死了不少人,我很懷疑雍王這兩個月里怕不是翻遍了信州城外的亂葬崗。自打知道了陽本朽心訣究竟是個什么玩意以后我便覺得這個王八蛋像是民間怪談里的活尸匠。好好的王爺,私下里卻天天與碎肉為伍。
“我去去就來。”師弟對著我回身一笑,隨即跨過紅線。
沒有儀式性的江湖客套和自報家門,所有人都能清晰的感覺到四周的一切日月山川在二人交手剎那猛烈搖晃起來,平地卷起的罡風迷的人睜不開眼,定力稍差更是被逼的連連后退。
直到塵埃散去,眾人才看清場中那眼花繚亂的拳肘相接宛如翻天暮雨般一發不可收拾。筋骨直接碰撞在一起的響聲沉悶而干脆,聽的圍觀者渾身一陣刺痛。空氣中反復疊加擴散的濃稠血腥不斷刺激著五感,帶來足以忘卻呼吸的無上興奮歡愉。空亡如深扎入地的石墩般以攻代守,師弟則像輕盈翻飛的翩翩蝴蝶。他飄逸凌空,不斷變換身姿打出一記又一記直取人性命猛拳。
有壓倒性的強悍勁力做支撐,一招一式之間便不需再強調多少策略配合。這才是朽心訣無所保留的本來面貌,若將枯墳老人比作溺死在自己無限幻覺中的癲狂畫家,那份瘋狂必定只能是出自他確實勾勒出了搖曳于彼岸、凡人看上一眼就當自瞎雙目的一抹地獄朱紅。
我對他們所用的外功套路一知半解,一時也辨不出誰更優,只知眼前上演的就是明明白白的強者對抗,看的人熱血噴張,看的人忘乎所以。這大約是我此生未見、也絕不會再見到的風流浪漫。對武學極致的追求忽然變的沒那么難以理解,甚至讓人生出“若我是師弟,就這么死在決斗中好像也不錯”的可怕念頭。
三百招過,二者平分秋色。
包括掌門與小師叔在內的山門眾人和尉宗師一起站在場地的另一端。而距我十余步開外,雍王由禁軍護衛留出與旁邊人的間隙。他坐在一張圈椅中低頭把玩著腰間一枚玉佩的長穗,意外的對面前驚世駭俗的重要決戰興致不高。我一眼都不想多看他,挑位置時故意與朝廷諸人身處一側。大家面朝同一個方向,不見不煩。
可師弟卻在此時失手了:空亡忽然五指成爪,一手抓在他肩頭,而那里正是他曾為我擋下老和尚致命一爪的相同位置。這一下迫使師弟不得不在半空臨時止住已經打出了一半的掌力,第一次在有朽心訣護體的情況下作出了守勢。我見他落在地上退了兩步后才重新站住,衣服里沁出了血跡。
“姓葉的——!!”
我發狂般下意識要跑入場中拉他。還不等膝蓋碰到紅線上的銅鈴,便被幾個龍衛抽刀攔截。
按照比武前定下的規則,不論我身份如何、是否會武都不可能下場救人。師弟側目看我時又笑了。他張著嘴,拿唇語說了句“沒事”,而猛然繃緊后背肩頭一彈,竟以內力震散凝滯在傷處的淤血,重振旗鼓又擺出了攻擊姿態。
戰斗繼續。師弟一改之前專注于尋找機會一擊致敵的打法,轉而變成以躲閃為主的纏斗。我看見師弟經過剛才的一震,后背上的血跡顏色分明擴散的更開了,心中漸漸焦急。既怕他在舊傷上而白白消耗真氣,更擔心他身上那一點借來的龍血拖不了空亡太久。
高手對決,差距永遠只在毫厘之間。在場就只有我清楚師弟的底,他根本沒有和空亡磨時間的本錢。如果還不能盡快結束,等到龍血耗盡便是氣絕之時。師弟很了解我的精神底線,他有意賣了個破綻將左肩傷處暴露在空亡眼前。趁著對方準備故技重施之際借力打力,右手反勾住他的左側小臂一引一拽,其力道之兇悍,生是將那半截胳膊強行扯斷。
類似的事情也就只有朽心訣這樣的霸道心法才做的到了。空亡本人不過是具能走會動死體,缺了半截胳膊只會影響到個別招式的使用,傷口處連血都沒流。而今二人各有一臂損傷,局勢又被扳平了回來。
我看出來了,師弟的確是打算從一些不重要的點開始各個擊破,好令對手一點點喪失行動能力。他想和空亡硬耗,可是他真的耗的起嗎?空亡雖沒有正常人的思維,肌肉記憶卻還保留了武人的敏銳,遲早會把師弟身上來不及完全恢復的舊傷摸個一清二楚。如果他專挑這些地方下手,龍血的使用周期又將大大縮短數倍。
春淺姑娘終歸還是廢物一個,什么都做不了。我心中絕望,伸手握住面前龍衛的刀刃朝師弟大喊:
“三奇子戌尋大吉,申午辰寅子亥辰!”
師弟聽后掌風一頓。他收手落地快速喘息了兩口,眼神清明一片,也朝我大聲道:
“龍德太歲與月將,天乙發用致福祥——多謝姑娘了!”說著伏低重心向空亡的下盤攻去。
放棄了空中靈活優勢的簡單腿法直掃對方最為堅硬扎實的大腿骨,偏是這看上去絲毫不符合攻擊邏輯的一招意外奏效了。空亡立刻失去了腳下穩健,踉蹌了好幾步才找回平衡。
我只是出聲并沒有入場,因而不算是壞了規矩。這通莫名其妙的對答在圍觀眾人中略略引起了一點小騷動,能理解當中奧妙的人看來不多。雍王此時才發現我一直站在離他這么近的地方,不由也十分納罕的看過來。他瞇起眼睛猶豫一番,沒有阻止我的行為。
規則漏洞的默許給了我莫大的鼓舞。我忽然找到了自己存在于場邊觀戰的價值意義,站在原地放肆而大聲的報起了天干地支。師弟專心于戰斗把自身經脈上的問題交給我,我自會負責指點他最有利的調息辦法。莫約又過了一二百招,師弟與我對答已經十分頻繁,怕是十端清露所含的龍血早就耗盡,現在完全是靠他自己的病體殘軀還在苦苦支撐了。
我實在沒想過這仗到了最后會打成這個樣。長時間高強度的注意力集中差不多快要掏空了腦子,可我一個錯都不能犯。千里走鋼絲,師弟的性命現在全然寄托在了那些的回答上,就看大家誰先力竭倒下了。
說回空亡,他也早已衣衫襤褸,左半側身體的筋肉甚至人骨都裸露在外面,快被卸的不成人形了。他助跑幾步后右手發力,單指戳向師弟喉間,卻終于永遠停止在了那里——
師弟先了空亡一步,也是以單手直直插入了他胸膛。
一顆勉強多跳了二十年的殘破心臟終于見了天光。
勝負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