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亡的面具碎開,人還活著。
雖然他的存在早不能以生死概念來界定。
擂場中的師弟遲疑了。他應該是第一次看清空亡的全臉,驚愕之余保持著捏住對手心臟的詭異姿勢惶然回頭用目光找我,無法擅作主張終結恩怨。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踢了踢腿邊的鈴鐺去問雍王:
“我現在能進去了嗎?”
雍王看了看擂場對面的武林群俠,從鼻子里哼了個“準”。興許是從天子收回兵權命他返京的時候就已經預見了今日的敗局,他對這個結果反應不大。老和尚使盡渾身解數仍推不翻社稷,雍王同樣沒本事把無視朝代更迭存在的中原武林一舉吞并。江湖與朝廷就像太極陰陽,兩股勢力水火不容,卻相輔相生。
我了解師弟,他遲遲不殺空亡是在顧念我。可老不修酗酒多年疏于道德管教,導致春淺姑娘長成了個認理不認親的人,沒那么重的思想包袱。我快步走過去,從帕子中掏出山鬼臨走前留下的匕首:
“白檣欺師滅祖殘害同門,落得如此下場乃是咎由自取。今日請在場各位做個見證,由小女代太師父執行門規,讓地府來的滾回地府。空亡,你領死吧。”
空亡睜著空洞的眼睛,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我有些好奇的在想他究竟聽沒聽到我的話,高高舉起匕首,被師弟猛的伸手擋住:
“姑娘三思……他終歸是你父親。”
我無力的笑笑:“弒師的事都干過了,何況弒父呢?你不是下不去手嗎,讓開。”
師弟見我心意已決,撤手嘆道:“師父之死,過不在你。我愿同姑娘一并擔此殺孽。”
我點點頭,任由他握著我的手將山鬼的匕首推進空亡胸口,覺得天道因果理當如此,心中無比平靜。
而師弟在做完這一切后終于力盡功散,癱倒在地大口嘔血。這是正常現象,沒有緩解之法,我急忙去問場邊掌門等人是否隨身帶了止血調傷的藥散,自己跟著跪到地上去扶他坐起,盡量讓人能好受一些。
空亡戰敗身死,柳殘風和花忘庸那兩套與朽心訣相關的筆記手札又是在開戰前公開燒毀的,世間自此刻起再無那害人性命的妖功。雍王起身跨過紅線踱到我和師弟面前,語氣依然欠揍:
“冤有頭債有主。本王恭喜千重山門大仇得報,長閑和武林諸位夙愿已成——葉司南,起來接旨。”說著還真拿出一卷錦緞所書的所謂旨意來。
我惡心透了雍王,一邊抱住師弟不讓他亂動,一邊惡狠狠的抬頭伸出手:“什么鬼玩意?拿來。”
雍王低頭掃了一眼嘴角掛血的師弟,估計壓根沒指望他能真的躬身接旨,自己展開讀道:
“陛下有旨。若你勝出且沒死,則令擢為刑堂堂主。任期三年,官同大理寺卿,總領刑堂復建大小事宜。”
場邊議論紛紛,誰都沒想到朝廷輸了決斗賭局還不忘打著葉公子的招牌收買人心。師弟更是不住皺眉:
“葉某經此一戰經脈全廢,終身不可練武,如何還能出任堂主要職?朱城中俞老捕頭曾在舊刑堂中供職,對這些工作極為熟悉。柳殘風一案使他無故蒙冤許多年,如今由他統籌復建之事才再合適不過。”
雍王道:“俞暮舟有他的去處,江湖上捕兇緝盜跑腿動手的活也輪不到你這堂主親自出面。千重山門四平中正從無偏頗,你葉公子仁善之名冠絕武林。這是父皇本人同意重開刑堂的唯一要求,不過是名義上替朝廷打三年長工罷了,又不會要了你的命。”
他將圣旨丟在師弟身上,收攏禁衛欲意先行離開。空亡的尸體就在不遠處,我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努力攙著師弟站起來:
“殿下說的不錯!冤有頭債有主。妙相和空亡都清賬了,該輪到你了。”
雍王驟然回頭:“重建刑堂已得陛下應允,本王也會即刻傳令從千重山門退兵,你還要什么?”
“簡單。”我在懷中找了找,抽出了老不修那本被翻的稍稍有些掉封皮的筆記舉在他面前:
“我要你今日當著武林眾人的面,向我死去的師父磕頭謝罪——不過是名義上有些丟天家的臉罷了,又不會要了你的命。”
雍王被我的膽大妄為氣到了:“白春淺,你不要太過分。”
“過分?我且問你,我師父到底怎么死的?”我說著,眼中迸出了淚水。
“是誰派死太監兩次三番上門滋事、打傷我師兄?是誰安插細作挑撥是非,之后又殺人滅口?小師叔下山后為什么會暴露身份被抓?是誰大軍壓境害死四師叔、脅迫掌門?你對自己做過的事情心里沒點數嗎!?”
雍王前來觀戰,身邊所帶護衛只有一個小隊,而我說這番話的時候多余朝廷數倍的的武林眾人已經一點點圍了過來。千重山門是非分明,雍王企圖渾水摸魚把所有的黑鍋都甩到一個傀儡身的上,他想的挺美。
老和尚有千般罪業,雍王也一點不少。是他過激的行事手段加劇了矛盾,讓老和尚的作惡師出有名。
“在摩訶寺的大殿中我聽的清清楚楚,天子嚴令你不可再與江湖中人生事端。大丈夫敢作敢當,妙相死前可是被剝了皮的,你不過是磕個頭道個歉而已,之后一輩子再不必和我等打交道。”
我攤平老不修的筆記,將掌門令也放在上面。眾目睽睽中,雍王咬牙切齒,終歸無可奈何屈下了那雙大概只跪過太廟和他皇帝老子的尊貴膝蓋。我細細品味著面前之人滿臉的憤怒不甘,只覺得通體舒泰。他這一跪就算是代朝廷交了降表,變相承認了中原武林的合法性。無論他日皇城中主事的是誰,起碼好幾十年之內不會有人敢動取締收編各大門派的小心思了。
“你會后悔的。”雍王站起身時表情仍然猙獰。
我聳聳肩,毫不介意他的狠話,扶著師弟慢慢往白露山莊走去,被大笑所阻斷。
“白掌門這是回哪去?白露山莊是為七浦十埠的臨時總壇,信州叛亂事敗,總壇理應由朝廷接管充公。傳本王令,立刻抄檢白露山莊,清查莊中滯留者身份,將與七浦十埠有關者全部押走,閑雜人等一律趕出!”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雍王明顯不是君子,他多一刻都等不了。正當我不知何去何從之際,忽聽一女子道:
“白露山莊上下仆役共計八十六人盡皆在此,這是名冊,不勞軍爺趕人。”
車轔轔馬蕭蕭,花二小姐帶著滿滿幾車行李和幾十名下人出現在楓樹林中。她徑自走到我和師弟面前:
“葉公子需要盡快找地方靜養。城中清風堂藥材齊全,不妨帶他先去那里處理一下,晚些再回別館。”
“至于各位遠道而來的江湖朋友,叢笑已包下朱城大小客棧供大家落腳歇息。今日莊中不便,還請體諒。”
我勾著腦袋看向白露山莊所在的方向:“二小姐,山莊……”
“一座宅院,拿去好了。”
二小姐說著,朝在場眾人一一點頭致意后離開。她來去如風,從頭到尾唯獨不看雍王半眼。我忽然想到花家雖失了白露山莊,但財力上仍是天下無人可及的巨商大鱷。當初七浦十埠抵押出去的漕運生意如今完全落在了二小姐手上,重新購置十座同等大小的莊園都不在話下。兩頭下注,花家從一開始就是穩贏之姿。
人群陸續散去,掌門趕來幫我扶住師弟:
“依而今之勢,葉師侄傷愈后便要就任刑堂了。小春淺你是打算留下陪他,還是跟我們一道回山門?”
我聽他這么說,趕緊把還拿在手中的掌門令推過去:“從醫者,自然是要留下照顧傷患。這掌門令天天攥在我手里可謂膽戰心驚,既然山門事了,您也恢復如初,可不好再推脫了。”
“哎呀,”掌門說。
“你哪只眼睛見我恢復如初?每逢天寒下雨,胸口還是疼的很吶。三師叔主持山門十多年,掌門身份也端了將近半輩子,弄的小輩們誰見都怕。人老了,想歇了。辛苦活還是留給你們年輕人干吧。”
我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許是因為他那顆心臟原是老不修的,這幾句無賴話說出來竟使我覺得出奇的熟悉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