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瘦狗撿到之后,楚江就一直住在白林鎮上。
白林鎮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戰爭以前,那時候,空氣還沒這么嗆鼻,頭頂的日光也沒這么模糊,只要餓了,人們總能在鎮外的菜地里找到吃的。
這一切都隨著戰爭的發生而改變,在那些不負責任的混蛋扔下核彈頭之后,餓死的人越來越多,熱心的鄰居全變成了居心叵測的強盜,鎮子邊上的白樺林也盡數枯死,只剩下干枯的白色枝干,像溺死在沙海里的人伸出來的骷髏指節。
食物極度匱乏的情況下,人們想法設法找吃的,趁著那些動物還沒來得及變異,有點綠色的荒原被吃得干干凈凈,再后來人死的多了,情況稍微好轉,食物問題被要命的輻射取代,沒人能從散在空氣中的衰變粒子中獨善其身,這些東西就像潛伏在每個人身邊的死神,讓人無處可躲,就算最深的地下室也逃不開它們的追蹤。
絕望的人們開始求神拜佛,鎮子上先后建起了寺廟教堂和道觀,后來又全部廢棄,還是那句話——輻射之下,眾生平等。與其去求虛無縹緲的神仙,不如去多找點抗輻射藥來得實在。
灰熊和他的手下就是這樣名正言順地統治了整個小鎮。他號稱自己擁有一批抗輻射藥,并把倒閉的寺廟改建成一個交易場所,鼓勵有需要的人帶著東西去換。他無所不收,金錢,食物,地契,到最后,鎮子里所有人連同前世后代十八輩全都賣給了他。
剛開始,他還像個正經的生意人,會和人講講價錢,到后來便帶著手下那幫兄弟橫行霸道無惡不作,只要看得上眼的直接搶走,全部收入囊中,小鎮很快除了一堆爛房子,什么也不剩了。
等鎮子的人們發現上當的時候,已經拿灰熊毫無辦法,這個惡霸擁有一批忠心耿耿的手下,用之不盡的槍支彈藥,和最為寶貴的抗輻射藥,就像灰熊所說的那樣:“根據合同上的條件,你們還欠我幾輩子的錢沒還,你們這輩子都得老老實實給我打工。”
灰熊和他的手下們盤踞在小鎮唯一的五層建筑里,整日尋歡作樂,靠鎮子上的人拼命打工養活他。
瘦狗把楚江帶到了小鎮西邊的養馬坊,那里住著一個老頭兒和他的女兒。
老頭兒姓劉,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大家都叫他老劉。
老劉的工作非常簡單,就是給灰熊養馬,一匹棗紅色的馬,長得油光水滑,精神煥發,這匹馬天生就有貴族氣質,褐色的鬃毛永遠高高聳立,四下無旁人的時候,它就挺著長脖子居高臨下地睥睨一切。以至于楚江每次看見它,總以為這匹馬是在鄙視自己。
楚江負責給老劉打下手。這匹馬非常金貴,一日三餐必不可少,每隔三天就要洗一次澡,為了防止它被輻射變異,老劉喂的草料里還摻雜了特制的抗輻射藥劑溶液。
這匹馬的待遇讓楚江懷疑人生,每次看見老劉用比黃金還貴的純凈水給這頭畜生刷毛,他就一陣肉痛,鎮上的人們通常是喝含有高輻射的冰雪融水,而這個畜生竟然用一點一點蒸餾出來的水資源洗澡!
于是有天晚上,楚江半夜偷偷換了裝水的桶,卻被老劉的女兒抓了個正著,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么偏偏在那個時候起床尿尿?
老劉的女兒年紀不大,十七八歲,長得跟三四十歲沒什么區別,叫劉雯,或者劉文,都一樣,反正鎮上也沒幾個人識字。總之,老劉把這件事告訴了灰熊的手下,再由手下上報給了灰熊。
據說得知消息的灰熊一邊玩牌一邊只說了一句話。
“是嗎,他是這么做的?”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給楚江帶來了滅頂之災,幾個拎著大棒子的兇狠男人在半夜闖入了楚江居住的馬棚,把他從草堆上拖了下來,打斷了他的一條腿。
從此,楚江的地位又低了一級,甚至不如灰熊手下養的那些狗,鎮上的人們都十分樂意看見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孩墮落到社會最底層,每當看見他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總要調侃一句:“看,是瘸子來了。”
老劉的女兒似乎對此很抱歉,楚江打掃馬槽的時候,她就探出個腦袋偷偷看,等楚江一把頭轉過去,她就跟黃鱔一樣又縮走,也不知道到底想說什么,楚江一點也不喜歡她,這個女人不僅長得不好看,還有些呆呆的,沒有遺傳老劉精明的基因。
自從楚江挨打之后,老劉把幾乎所有的活都交給了楚江,不管是否和養馬有關,一旦楚江有任何不忿,他便以灰熊相威脅,聲稱要把少年的另一條腿打斷。
楚江打心底里瞧不起老劉,這個養馬的老頭兒總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樣子,在灰熊面前卻卑微得像條狗。老劉也斷了一條腿,輪到孝敬灰熊的時候,他跑得比誰都快,巴不得把那張滿是灰的臉貼到灰熊的腳板上。
在把楚江撿回來后,瘦狗很少露面。他非常忙碌,不僅要負責外出狩獵,還得驅逐某些不懷好意的外來者,那些家伙可不像楚江的鄰居們那么好說話,他們手里也有槍械,能穿過荒原來到小鎮上的人,都不是等閑之輩。
瘦狗真是個廢物,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好。
楚江從不埋怨瘦狗對他的不管不顧,只心疼那個躲在閣樓里,美得像幅畫似的小姑娘。
霍盈。可愛又可憐的霍盈。
鎮上的人都知道她是瘦狗的女兒,沒人敢打她的主意,但瘦狗這個殺千刀的連累了她。
一個被灰熊的手下追到窮途末路的暴徒,臨死前發射了手里的火箭筒,炸塌了一整座房子。楚江正在往馬槽里添草料,被震耳欲聾的聲響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在看到濃煙滾滾的方向后,又心急如焚地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朝那里狂奔。
那時候小鎮上的條件還沒有現在這么艱難,從廢墟中營救出來的霍盈還有存活下來的機會。
從小鎮另一邊趕過來的田爾冬是鎮上唯一的醫生,他在檢查完霍盈的傷勢后,宣布要鋸斷小姑娘的一條腿。
楚江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小姑娘卻跟沒事人一樣,學著大人的口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條腿嘛,總比沒命強。現在,咱們都是瘸子啦!”
沒有麻藥,被幾個大人按住的霍盈發出殺豬般的凄厲慘叫,把少年的手臂撓得鮮血淋漓,接受肉體與精神上雙重折磨的楚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發現小姑娘突然不哭不嚎地閉上嘴,翻著白眼,還以為她死了。
聽田爾冬說,這是人體自我保護的一種機制,可以防止大腦因為受到過多刺激壞死。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正用燒紅的木炭給斷腿的切口處消毒,楚江聞到一股濃烈的肉香味,心想還好沒找醫生給自己治腿,這痛苦哪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小霍盈才八歲,那時候,姍姍來遲的瘦狗剛剛打完獵,看到斷了條腿的小姑娘,什么也沒說,招呼著一群兄弟喝酒去了。
春天到了,復蘇的只有地底的怪物,被污染的地上很難種出糧食,所有青壯年都不得不外出打獵。
十六歲的楚江第一次拿到槍,心里卻沒有多興奮,荒原上有什么東西他早就見識過,喪尸在里面根本排不上號,說是外出打獵,誰獵誰還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