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醫生，我先走了。”尹蘇急匆匆地準備走出辦公室，高木楊站在門口紋絲不動，高大魁梧的身體擋住了半扇門，她加快腳步越過他的面前，盡管特別的避讓還是不經意的擦到他的衣角，她聞到了他身上屬于醫生特有的來蘇水味，甚至感覺到了他的呼吸和心跳，她覺得自己也心跳加快，徑直朝著走廊上出口的方向走去。

　　她的腳步越來越快，仿佛那雙眼睛一直在身后追隨。走進電梯，她終于放心地吐了口氣，在電梯門快要合上的那一瞬間，那個身影卻閃電一般的尾隨著她走進了電梯里。

　　電梯門關上了。

　　她張皇地看著走進電梯的那個人，狹小的空間里，只聽得見兩人的呼吸，這個高木楊，他讓自己心驚膽顫。

　　“尹小朵，你想逃到哪里去？”高木楊望著她。

　　“我哪有逃？”尹小朵努力地對他展開一個笑容，“只不過是下班了。”

　　“我警告你，如果你再玩失蹤——”高木楊的話沒有說完，有人陸續地進入了電梯內。

　　尹蘇趁機站到離他遠遠的位置，天哪，她要怎樣才能逃開他。

　　到了一樓，電梯停下，尹蘇第一個沖出門，快速的往大門走去。

　　高木楊幾個箭步就跟上了她，他輕蔑地笑笑，尹小朵，你也太小看我了。

　　尹小朵戰戰兢兢地走在前面，她要去醫院停車處取自行車，一路上，她不停地聽到有身穿白大衣的大夫在和身后的高木楊打招呼。

　　他的聲音好像比五年前更好聽，漫不經心的，慵懶中帶著一點點鼻音，有點像爵士音樂。

　　尹蘇發現自己有回頭看他的沖動，她很想仔細的看看他相比過去改變了多少，最起碼，他已經從一個不經世事的小男生變成了一個令人敬仰的醫生。

　　她忍不住心中激蕩，如果，如果自己也能如他一樣的生活無憂，或者，她也可以停下腳步等他，無所顧忌的走在他的身旁……

　　一陣悅耳的電話鈴聲在身后響起，尹蘇聽到高木楊接起電話的聲音：

　　“若加，我——我離開科室了。

　　“中午我有點事情。”

　　“好的，一會我打給你。”

　　尹蘇推著自行車走到小道上，她回頭看到高木楊掛斷電話，他依然看著自己，眼光似乎從來不曾從自己身上離開過。

　　“我先走了。”尹蘇僵硬地笑笑，說完準備騎上自行車離去。

　　高木楊輕而易舉地抓住自行車的后座，“我允許你走了嗎？”

　　尹蘇停下來，他怎么還是一如從前的霸道，她還以為他長大了，她回頭看著他，帶著一臉的不滿，“我為什么非得聽你的，難道我媽在你們家做過保姆，我一輩子都要活在你控制里嗎？”

　　“你說什么都可以，”他更緊地抓住她的自行車，“反正今天我就是特地空出時間聽你說話的，所以你走不了。”

　　尹蘇咬牙看著他，他到底要做什么，他這樣的口氣和眼神，是要把她帶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里。

　　他不容分說的奪過她手中的自行車，把車推到原來的地方停下。

　　尹蘇愣在原地，高木楊對她說，“跟我走吧，你沒有選擇。”

　　尹蘇無奈地跟在他身邊，她覺得自己太軟弱太沒有骨氣了，可是，她怎么拒絕得了這樣固執的高木楊。

　　高木楊帶她上了自己的車，一輛藍色的沃爾沃，她心神不寧地坐在他的身旁，不時用余光偷偷看著他的表情，他很快感覺到了她的偷窺，忍著要笑出來的沖動，他穩著方向盤，眼睛盯著前方的路，“看清楚我了嗎？我還是五年前的高木楊，沒有改變。”

　　高木楊選擇的餐廳在一幢大廈的二十層，廳內寬敞明亮，雅致溫馨，清新涼爽的空調頓時將戶外的燥熱隔離，和悅的音樂縈繞在大廳周圍。

　　他們在定好的位置坐下，臨窗俯瞰，街上的人群竟如豆大。

　　周圍偶爾看到有情人在竊竊私語，他們或者把兩手相疊放在桌上，或者彼此輕輕握在手中，既表達了感情，又不失禮儀，跟大廳的音樂一樣和諧動人。

　　尹蘇調開眼神，她情不自禁地緊張起來，她早就看到周圍那些亮晶晶的高跟鞋，質地考究的裙子，染成栗色的卷發，銀光閃閃的飾品。

　　而自己，只是穿著最樸素最簡單的襯衫和牛仔褲，還有腳上的那雙穿了一年的運動鞋，走入這樣的環境，是多么格格不入。

　　高木楊沒有覺察到她的異常，他自顧自地向服務員點菜，每點一個菜，他都抬頭問她：“可以嗎？”

　　她不置可否，仍然由他決定，他卻還是不厭其煩地問她。

　　服務員帶著疑惑不解的眼光離開，高木楊面對著尹蘇，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將眼睛在她的臉上逡巡，打量和審視。

　　尹蘇在他這樣的眼光中愈發不自在，她并不是他的病人，她終于忍不住小聲說：“高木楊，你這樣看人是不禮貌的。”

　　他笑起來，如此溫和的笑容，他伸出手，很自然地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告訴我，為什么五年里音訊全無。”

　　她立刻抽回手，隨后驚悸地望著他，說不出一句話。

　　高木楊凝神望著她的臉，那張臉雖然美麗清新，她的眼中卻能看到不屬于這個年齡的歲月的痕跡，他剛剛摸到她的手，纖瘦而粗糙，還有她的穿著，她的自行車，她的勤工儉學，所有一切都在告訴高木楊一件事，尹小朵，她在吃苦。

　　這樣一想，他的心臟竟然一陣緊抽，這樣的感覺蔓延到他的全身，讓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調侃她的話。

　　“尹小朵。”他輕喊，“為什么改名叫尹蘇。”

　　她本想面無表情地回答他，卻忍不住笑，“小朵——那是小名。”

　　“喔——”他恍然大悟，“原來我們的認識那么膚淺，我只是知道你的小名。”

　　她平視著他，竟有些畏懼他的目光，難道他們的交往有很深嗎，那個時候，她不過十六七歲，而他，也只是個不懂世事的大學生。

　　“可我還是愿意叫你小朵，”高木楊說，“只有親近的人才會叫小名。”

　　“叫什么都無所謂。”尹蘇覺得高木楊有些語無倫次，一會說膚淺，一會又說親近。

　　“你媽媽呢，還有弟弟，他們都好嗎？”高木楊問。

　　尹蘇臉色驟變，只一瞬間，她便恢復神色，“他們都很好。”她不想讓高木楊知道母親的去世，尤其這個時候，她要找到可以支撐自己的東西，她害怕他對自己的同情和憐憫。

　　“你們搬到哪里去了？我去過你們家原來住的地方好幾次。”高木楊問。

　　“嗯——換了一個住處，到城邊去了，很偏僻的地方。”尹蘇閃爍其詞，她害怕他深入的問下去，特別是關于她的父親。

　　“就這么簡單嗎？”高木楊突然很憤怒，“不想讓我知道你住在哪里，是不是又準備消失不見？”

　　“打擾一下，先生，你們的菜可以上了。”服務員小姐及時地出現在他們中間，將托盤中的菜一盤一盤地端到他們面前的桌上。

　　上好菜后，服務員離去。

　　菜的熱氣回旋在兩人之間，朦朧虛幻，當熱氣消失，兩人還是沒有動手吃飯。

　　高木楊再次緊握尹蘇放在桌面上的手，這一次，他握得很緊，仿佛不容她再有脫逃的機會，他咬牙切齒地問：“尹小朵，五年的時間，你的記憶里可還有一個我？”

　　尹蘇倉皇地看著他，她可以告訴他嗎，那些揮之不去的夢境和那些情不自禁的眼淚。不，不行，他是高木楊，她很清楚他是什么樣的家庭出身，他有什么樣的前途命運，他和自己注定是沒有交集的。

　　她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如果不是見到你，我還真的忘記有你這個人了。”

　　高木楊捏緊她的手，“尹小朵，你冷血無情。”

　　她猛地縮手，心中的痛像水暈一樣慢慢泛濫到四周。

　　“那天你暈倒在電梯旁，為什么要逃開我？”高木楊仍然窮追猛打，咄咄逼人。

　　“那天有急事呢，在給別人做事情，所以來不及和你說話。”尹蘇說得很順暢，那些話早就編在口中。

　　“好吧，算你的理由成立。”高木楊無奈的嘆口氣，拿起碗開始盛飯，“我們先吃飯吧。”

　　她勉強地拿起筷子，高木楊怎么會點了那么多菜，四個人也吃不完吧。他好像看穿她的心事，把每一樣菜都夾了一點到她的碗中，一邊夾一邊說：“吃不完沒關系，每一樣都嘗嘗味道。”

　　她看著他，他是特地點給自己嘗嘗味道，他是不是覺得自己太窘迫太寒酸，他只是想讓自己開開眼界。

　　那可憐的自尊心又開始作祟，她放下了筷子站起來，“我想回學校了。”

　　“回學校？”他跟著站起身，“吃完飯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回去。”她固執的說。

　　在她準備走出座位的那一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敢走一步——”

　　她望著他，掙扎著想將手腕從他的手中抽回。

　　他盯著她，不明白她怎么還跟從前一樣的倔強固執，尹小朵，她是不服暴力的，壓力越大，她會反抗越深。

　　“先吃飯好嗎。”高木楊說，拉著她的手絲毫沒有放松。

　　她漸漸放棄了徒勞的掙扎，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她只能重新回到位置上坐下。

　　“我沒有那么讓你討厭吧。”他問。

　　“你知不知道你很霸道。”她說。

　　他笑起來，滿臉的邪氣，“你知不知道你很倔強。”

　　她的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高木楊，他都27歲了，怎么還像沒有長大似的，在她的眼中，還是六年前的樣子。

　　“吃飯好嗎？”他說，“說實話我已經很餓了，但是你不吃，我也不會吃，下午三點，我還要上一臺手術，那個手術得持續三個小時，你也不希望我在手術臺上倒下吧。”

　　“你也能倒下嗎？那么高的功夫。”尹蘇說。

　　“你以為我練的是仙術呢，”高木楊伸出手想敲她的頭，她的眼波閃動，他的手突然停在空中，“你長成大姑娘了，不打你了。”

　　她咯咯地笑起來。

　　“吃飯了，尹小朵。”他再往她的碗中夾菜，他真想每天都和她一起吃飯，他一定不會讓她再這樣瘦弱。

　　這一次，她開心地端起碗來吃飯，那些菜確實很可口，不僅是菜的味道，還有從來沒有感受過的甜蜜和安定。

　　吃過飯，他送她回學校，她堅持要去醫院，“我得去拿我的自行車。”

　　“裴主任要你明天早上幾點到科室？”

　　“八點半，說是英國人九點到。”

　　“明早我來學校接你好了。”高木楊說，“我也要上班，你就不用那么費力的過去騎自行車了。”

　　“那怎么行。”她說，“你又不順路，拐彎抹角的，我不要你來接我。”

　　高木楊不再跟她說話，任憑她在身旁的座位上用表情來抗議，只將車徑直開到她的學校門口停下。

　　下車后，她站在車外不滿地看他，“總是這樣自作主張。”

　　他透過車窗跟她揮手，“明天早上七點四十在校門口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