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凌永堅
下午是股骨頭置換的手術,原本高木楊下夜班,但是裴驍光要帶著高木楊和凌永堅一起上手術。這是裴驍光第三次帶高木楊上這個手術,他對高木楊說,“下一次,你完全可以獨立完成這個手術了。”
“真的嗎?”高木楊很開心,裴驍光對他總是很放心,同種類型的手術,裴驍光都是老規矩,只要帶三次便讓他獨立操作,裴驍光在旁觀察指導,在科室里,只有高木楊有此優待。
裴驍光對科室的人把話說得很明白,“不因為高木楊是什么身份,只是因為他有天分,動手能力強,天生就是個當外科醫生的料。”
高木楊明白自己多少還是沾了點光,畢竟自己父母的身份都在那里,科室里的進修和學習,他總是早早就被推薦,評職稱,他也是最快晉升為主治醫師的。周圍的人阿諛奉承地對稱贊自己,誰知道他們內心在想什么,他可不要別人因為這個敬仰他,他要的是打從心底真正佩服自己。
所以對于工作上的問題,他從不懈怠,總是非常認真的看書和動手。每次術前,他都會拿出好多書來認真翻閱,解剖,生理,病理,藥理,每一個細節他都爭取提前想到,不了解的問題及時向前輩們請教,一個醫生,絕不能有一絲疏忽,尤其是一個外科醫生。
下了手術臺,凌永堅問高木楊:“聽說你可以獨立上股骨頭置換手術了?”
高木楊笑笑,“下次我們一起上吧。”
凌永堅露出費解的表情,沉默了半天,他才開口,“我——還是一步一步來比較好。”
說完凌永堅頭也不回地走出辦公室直奔衛生間里,關上門,他打開水龍頭,任由水聲嘩啦嘩啦地流淌。
望著池內的嘩嘩流水,凌永堅發出一聲長嘆,他二十九歲了,馬上就邁入而立之年,現在卻一事無成。碩士研究生畢業的時候26歲,進入科室三年多,他自認勤懇努力,認真負責,生怕一步做不到位,可無論怎么做,他都只能在科室的最底層徘徊,他明白,自己沒有后臺,沒有背景,沒有任何可以依靠的東西,他每走一步都很困難。
只是現在,他不能只是想著自己,他已經到了結婚的年齡,在這個城市里,他竟然還沒有一個立足之地,棲身之所。
他和孟漁,還在過著租房的生活。
職稱評不上去,上手術的機會太少,所有的一切都限制著他的收入。家在農村,家里人還在溫飽線上掙扎,他們能夠自力更生已經減輕了他的負擔,不要奢望對自己有任何經濟上的支持。
可是孟漁,他舍不得讓她再跟著他吃苦受罪。大學時候,他追求她,曾經發誓要讓她當上公主,過著別人都欣羨的生活。
現在,他不僅沒有讓她當上公主,他還讓她在忙碌的工作中消磨她的青春,在生活的煩惱中吞噬她的自信。
從那時到現在,只有孟漁是他最大的支持和安慰。
他現在都回憶不清楚孟漁是怎樣一步一步的深入自己心中的。大學時代,他的貧窮在班上幾乎人盡皆知,家里拿不出學費生活費,只能靠貸款和助學金來支持,他自己,每個假期都在外打工補貼生活。
那個時代,只有孟漁從不嫌棄他輕視他。
她拿自己的鋼筆給他用,她在他彈盡糧絕的時候悄悄地塞錢在他的書本里,她還在每個圣誕節和生日都送卡片給他,鼓勵他不能放棄。
孟漁并不是有錢人家的女兒,她不過出身在工人家庭,父母親省吃儉用地用微薄的工資要供她上學和生活。
但孟漁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小姑娘,從不追求衣著打扮,吃穿用都很隨意。
她只是酷愛寫點花花草草的小文章,文章中總是充滿她理想的愛情和生活,灰姑娘一定會遇上英俊的王子,變成野獸的王子也一定會有善良的公主來解救他。
孟漁喜歡對凌永堅講述她幻想的故事,凌永堅覺得她簡直就是個童話里的小女孩。不知何時,他發現這個女孩已經深入他的心里,他的生活中已經不能缺少這個小女孩的足跡。
他大膽地向她表明了愛意,那時的孟漁拒絕了他,說只當他是好朋友,對他的那些幫助完全是因為好朋友的感情。
他沉默了,生平第一次陷入感情的陷阱。
畢業那年,凌永堅考上了研究生,而孟漁,進入了本市一家企業的職工醫院工作。
想到她一人在本市生活,他抑制不住自己去看望她的欲望,一次一次,他出現在她的單身宿舍里,幫她打掃衛生,幫她買米買菜。
終于有一天,在孟漁宿舍里那間狹窄的單人床上,他得到了孟漁,那晚他如獲至寶,指天誓日地對孟漁說:“有一天,我一定讓你過上公主一樣的生活。”
孟漁對他信賴地點頭,“會有那一天的。”
研究生畢業,他因為成績優異留在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骨科,他以為從此和孟漁的新生活將從這里開始。他們搬離了孟漁的宿舍,租了一室一廳的樓房,等待著幾年后能存夠首付款去買一幢屬于他們自己的房子。
一切都沒有在計劃內發展,完全偏離了他預計的軌道。
三年內,他的事業還是停駐在畢業時候的老位置,科室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簡單,復雜的人際關系,復雜的師生情誼。科室里相同年齡的五個年輕醫生,除了他,其余四個都是裴主任的學生,他們之間的關系非同尋常,凌永堅明顯地感覺到裴主任對待他們的態度和自己不一樣。
他覺得自己就是唯一被排擠的對象,和他同時進入科室的幾個醫生都跟著裴驍光不停的上著各種各樣的骨科手術,只有他的機會甚少。
不能經常上手術,收入就沒有增長,讀書的貸款需要先償還,家里的父母親身體不好需要支持,讀大學的弟弟需要他的幫助,而房價一直不停地瘋長,首付款對于他來說總是遙遙無期。
他心灰意冷了,自己怎么樣生活都無所謂,只是對著孟漁,他既是內疚又是心痛。孟漁已經28歲了,她的媽媽早就催促著他們應該結婚了。
沒有房子,沒有經濟基礎,他怎么敢對孟漁提結婚,他怎么對得起他當初對孟漁許下的誓言。
可是現在,情況又發生了變化,孟漁昨天晚上告訴他,她剛剛驗出懷孕了。
面對孩子,他應該是欣喜和激動呀!那是他和孟漁的第一個孩子。這么多年,他們一直小心地避免這樣的事情出現,生怕對孟漁的身體造成傷害。一旦事情發生在眼前,雖然兩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卻還是忍不住激動萬分,兩個人本來就已經到結婚生子的年齡,有了孩子,當然是應該高興的事情。
“我們可以要他嗎?”孟漁皺著眉頭問他,她在郵電醫院工作,那里效益不好,收入一直都很低。
他居然不敢肯定的說一句“我們要他”,不然的話可以怎么樣呢,讓孟漁去把孩子拿掉嗎?他心中疼痛,舍不得孟漁去吃苦,也舍不得孟漁肚子里屬于他們的骨血。
不拿掉的話,要面對多少生活中的問題。
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不只是給他吃穿那么簡單,他必須要有一個好的成長環境,他應該和其他孩子一樣有屬于自己的天地。
現在的他卻什么都給不了孩子,沒有住房,就談不上教育。如果生了他卻不能給他一個美好的人生,那也是對他不負責。
衛生間外傳來敲門聲,凌永堅關掉水龍頭,打開門,他看到高木楊站在門口。
“你怎么了?上個衛生間還鎖門?”高木楊審視著他,“臉色不好,是不是上完手術太累了?”
凌永堅看高木楊一眼,搖搖頭懶懶地走出衛生間,心中的失意愈加強烈,如果我是你,就不會有那么多的煩惱。
“這個怪人。”高木楊自言自語,今天他心情非常好,沒有那么多的思緒去關注凌永堅,回到辦公室,他看了看手表,已經七點多了,今晚他不值班,他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他要去附近的商場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