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拾起倒在身邊的酒壇子,晃了晃,所剩無幾,靠著石碑仰頭一飲而盡。
小葫蘆的余溫仍留存掌心,凡葉兒收回半空中窘迫的小手,看著男子。
男子的皮膚白凈,滿頭烏黑的發絲用網巾整齊包裹著,紋絲不亂,頭頂的發髻只簡單插了一根血珀簪,慵懶無神的睡鳳眼仰望著天空云卷云舒。
但她知道,男子并不像眼前瞧著這般自若淡泊。
因為,緊攥的指甲已經深嵌皮肉,滲出的鮮血滴落于地面,浸紅了枯草,然而男子卻毫不在意,似乎那并不是自己的手……
她安靜的看著,男子的簫聲悲涼,性子也很是乖張狠戾,但清秀俊美的面容,卻如山澗溪水不諳世事,極為相反。
“為何如此看著我?”男子依舊靠著石碑仰著頭,淡淡問著。
“你很好看……”后面疑惑好奇的話,凡葉兒生生憋在喉間。
“哈哈……哈哈……”男子全然不顧儀態,張口爽聲大笑,笑聲也如說話一樣,清潤悅耳。
而后許久,男子止住了笑聲,低下頭不再仰天長望,掌間撐開,把里面染血的小葫蘆緩緩套回手腕,垂眉輕語:“謝謝。”
“不必客氣。”凡葉兒不甚在意這些小事。
此時,男子才扭頭看向凡葉兒,道:“小小稚氣年紀真是令人羨慕。”默了默,眸中閃過些許復雜,“不過,瞧你可不像個娃娃……”
凡葉兒倏地周身寒涼,不由后退一步,恍惚間想起曾在蘇老太爺書房中翻過幾頁的華嚴經。
書中所述:
此娑婆世界東,次有世界,名為:密訓。
此娑婆世界南,次有世界,名曰:豐溢。
此娑婆世界西,次有世界,名為:離垢。
……
佛門無相,佛法無邊。
隨寧大師乃是得道高僧,能知十方世界。初見時,她便被一眼識破不足為奇,可眼前的男子并不相識,只交談了寥寥幾句。
平日里她刻意收斂性子,雖與稚嫩孩童仍舊不大相似,但也未曾有人察覺異樣。
凡葉兒壓住心中驚愕,撫平心緒,不禁開口:“哪兒不像了?”
男子的薄唇漸漸揚起一角,抬手指向凡葉兒,“你這雙眼睛可不像個娃娃。”
凡葉兒聽完眉間倏爾平坦,心中安定,只要沒被識破便好,眨眨眼,走至石碑旁,岔開話題:“這石碑為何無字?”
男子起身,肩上披著的赤金狐裘有些惹眼,轉身垂首看著石碑,眼眸中晦暗無光,一字一頓淡然道:“只是個衣冠冢罷了,何須砌墓留名,一座石碑足以。”
凡葉兒沒說話,只看著身旁孤零零的石碑和一臉漠然的男子。
男子撫了撫狐裘上沾上的枯草,嘴角噙笑,“小娃娃,待花開滿枝,若還能于此相逢,我便贈你一壇親手釀的梨花春,以作道謝。”
又是娃娃,娃娃就娃娃吧,凡葉兒無奈擠出一絲笑顏,舉手豎起手掌,撇撇嘴,“那一言為定,到時你可莫要忘了。”
“啪——”
男子垂手擊掌,大笑道:“好,擊掌為約,哈哈……”
清潤的笑聲劃破方才的消沉寂靜,伴隨著笑聲,男子逐漸遠去,凡葉兒和畫眉也轉身沿路折回。
畫眉時不時回頭張望,“小姐,那人好生奇怪。”
凡葉兒止步,沒成想畫眉跟她想法相合,扭頭問道:“哦?怎奇怪了?”
畫眉蹙了蹙眉,“奴婢也不曉得,只是大冷天的,那男子獨自一人在衣冠冢前飲酒吹簫,怪癖的很。還有,與小姐您說話時也是莫名其妙,反正就是瞧著讓人不大自在。”
凡葉兒隨即笑笑,忽而望向男子離去的方向,約了花開相見,可竟還不知他姓什么呢!
走回亭內尋上白訣,三人便一道回了蘇府。
蘇府馬房,凡葉兒仰頭望著一匹高大駿馬,駿馬名為墨馳,通體黝黑沒有一丁點兒雜毛,很是漂亮。
說來這還是她爹爹在蘇葉十歲之時所贈,是一匹不可多得的好馬,但聽馬房的人說,墨馳性子剛烈暴躁,當時蘇葉為了馴服墨馳可沒少遭罪。
自己的小馬駒還沒斷奶,去了趟草場更是躍躍欲試,可惜墨馳太過高大,凡葉兒扭頭看向白訣,“抱我上去坐坐。”
馬房的小廝急忙插話,語氣緊張,“葉兒小姐,這可使不得,墨馳它只認蘇少爺,旁人都騎不得的。”
凡葉兒轉而又看向墨馳,見它睜著一雙大眼睛,低頭安靜的瞧著自己,便示意無事,讓白訣抱自己上了馬背。
馬房的小廝憂心忡忡守在一旁。
墨馳骨骼堅實,寬厚的馬背坐著十分穩當,高昂著頭顱,長長的鬃毛披散開,凡葉兒伸手撫摸著黑亮的鬃毛。
只見墨馳突然鼻孔撐圓,哼哧哼哧冒著粗氣,抖了抖鬃毛,渾身的我不高興別摸我,但四肢卻穩立未動。
馬房的小廝驚訝的張大了嘴,一臉不可置信。
才來馬房當值時,瞧著墨馳雄姿颯爽,忍不住伸手觸碰,哪知剛碰到,它便立時仰頭嘶鳴怒氣沖天,四蹄亂蹬在馬廄里轉圈兒。
嚇得往后除了喂食,再不敢靠近半分,就連給墨馳刷毛也都只能由蘇葉少爺親自梳理。
小廝揉了揉眼睛,確定不是自己眼花,墨馳它……它竟沒有發怒!
凡葉兒見墨馳抖著鬃毛,不禁想起蘇葉平日里那傲嬌模樣,可真是有什么樣的主人就會有什么樣脾氣的馬兒。順手又撫了兩下順滑的鬃毛,忽而轉了轉賊亮的眼珠看向畫眉。
隨后,畫眉硬著頭皮,按照自家小姐的吩咐,哆哆嗦嗦把墨馳那黑亮的馬鬃四股交錯由上而下,編成了一條粗大的辮子,發尾處還綁了一根鮮亮的紅繩。
畫眉這雙手真真是靈巧,凡葉兒不由佩服,連連贊嘆。
白訣只覺得沒眼看,閉了閉眼,側頭望向一邊。
小廝默默低下了頭,冷汗涔涔。
墨馳抖不了瀟灑飄逸的鬃毛,氣的坑下了頭,兩個大鼻孔里冒出的哼哧聲愈發加重。
同樣表情的還有晚膳時一言不發的蘇葉,頭頂著黑線滿臉怨怒,只坑頭吃飯。
好不容易苦熬到小狼崽子不再喝奶了,颯星院里養的那只羊才將將被福康牽走,這白胖小包子竟又來禍害自己的墨馳,實在是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