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時未至,外間傳來三聲輕叩,一女子在門外道:“卓公子,夏姐姐。”
聽聲音正是穆雪。
卓夏正巧起床,卓凌寒打開大門,見穆雪仍是一身綠衫,左右手各持一條楊柳細枝,身后站著兩個丫鬟,每人手捧一盆清水,忙側身讓過,道:“勞煩三位。”
穆雪道:“打擾你們的清夢啦。”
卓凌寒道:“哪里,我們原已打算服藥運功。”
穆雪揚起柳枝,在手中輕輕揮舞,道:“你們會用這個么?”
卓凌寒不解。
夏語冰道:“‘晨嚼齒木’?”
穆雪道:“姐姐真是博學,那便不用我教啦,半個時辰后,我命下人送早點來。”
主仆三人帶上房門離去,夏語冰見丈夫一臉猶疑,笑道:“這柳枝可用于清洗牙齒,放在口中直接咀嚼便可以啦。”
洗漱過后,二人回房打坐,一夜過去,各又恢復些許內力,前一日原已沖開的穴道,此刻又復閉塞。
卓凌寒內力根基較強,再次沖開“命門”后,雖然流汗喘息,但伴隨全身一陣舒適,真氣順流直上,過“懸樞”、“脊中”、“中樞”、“筋縮”、“至陽”、“靈臺”、“神道”、“身柱”、“陶道”、“大椎”、“啞門”后,終于筋疲力盡。
自忖無力通過“風府”,導氣歸元后,緩緩睜開雙眼。
另一張床上,夏語冰卻神態凝重秀眉緊蹙,額頭沁出滴滴汗珠,雙手亦微微顫抖。
卓凌寒大驚,坐到她的身后,雙掌抵住背心,只覺體內真氣亂竄,顧不得自身疲累,掌上催力,夏語冰忽得丈夫助力,再度沖破“關元”,過“石門”,阻于“氣海”。
至此雙雙全無余力,將真氣回入丹田,半個時辰的運功告一段落。
夏語冰伸個懶腰,道:“比起昨日,可算舒服多了。”
卓凌寒道:“冰兒你適才怎么了?虧得我發現及時。”
夏語冰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便開始苦想脫身之計,致使亂了心神。”
卓凌寒道:“運功分神可是大忌,你不會不知其中兇險,怎可在這種關頭,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夏語冰道:“是是是,卓幫主的教訓,小女子謹記。”
卓凌寒道:“我也不是教訓,一時情急,才會說得重了。”
夏語冰嫣然一笑,道:“我餓啦,開門要飯罷。”
兩名丫鬟早已手端餐點候于門口,卓凌寒謝過,與夏語冰隨意用些稀粥糕點,一前一后走出房門。
夏語冰眼望門前一株直立綠草,蹲下身子在葉尖處輕點數下,道:“這株蕙蘭,春季會開得比普通蘭花更加茂密,如煙花綻放般美不勝收,只可惜現下過了花期,凌寒哥哥你可沒有眼福了。”
卓凌寒早在跨出門檻之時,余光便瞟到穆老莊主與穆雪已在左近,環莊水畔猶有夏語冰期待確認之事,眼下不宜太過著于痕跡,料想夏語冰醉翁之意,卻因對蘭花一竅不通,一時無言以對。
夏語冰又緩緩吟道:“‘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
卓凌寒道:“這四句是甚么意思?”
夏語冰吟吟笑道:“沒甚么。”
轉向穆氏父女,故作乍見,站起身道:“穆莊主好,雪兒好。”
卓凌寒隨之招呼。
穆雪道:“姐姐適才吟的詩句幽婉美好,卻不知是出自哪里?”
穆老莊主白了女兒一眼,道:“教你平日書房里片刻也待不住,連《詩經》中的文字都不知道。”
穆雪調皮眨一眨眼,道:“卓公子也不知道,爹爹您可將人家一并說進去啦。”
穆老莊主無從辯白,微微一笑,道:“是老夫失禮。”
卓凌寒道:“不敢。”
穆雪又道:“說起來哥哥也對《詩經》倒背如流,我和卓公子恰好都答不上來,又有甚么打緊?”
夏語冰第一時間明白意思,心道:“好啊!你們這一家老小,男的打我主意還不算完,女的還動起凌寒哥哥的腦筋。”
扭頭見卓凌寒一臉懵然,心想他不懂也好。
穆老莊主道:“二位當真是師兄妹么?”
夏語冰一臉天真爛漫,道:“對呀,穆莊主何來此問?”
穆老莊主輕撫半白胡須,道:“如此說來,夏姑娘吟這《鄭風·溱洧》,未免不當。”
夏語冰暗忍怒氣,索性裝傻到底,道:“自昨日入莊以來,一路所見只知蘭花不明品種,好容易見到我認得的蕙蘭,不由自主想到《詩經》,一時欣喜隨口吟來,倒忘了與情境不符,讓穆莊主見笑了。”
《鄭風·溱洧》中這段文字講述一對情人相會,之后更有“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殷其盈矣。”
詩句美在春天,美在愛情,尤其美在兩支花俏麗出現,從自然春天到人生青春,處處語帶雙關,穆老莊主顏色雖和,言辭卻厲,直指夏語冰不是,后者心知無力用強,軟語蒙混過去。
穆老莊主微微笑道:“只可惜二位晚到兩個月,這株蕙蘭早已謝了。”
夏語冰道:“不可惜呀。”
穆老莊主道:“哦?”
夏語冰道:“四君子中,我本以為蘭花類比春天,現下既知這里四季如畫,錯過春蘭,殊不知還有夏蘭于別處盛開。”
穆老莊主道:“夏姑娘冰雪聰明,請隨我來。”
穆雪道:“爹爹,您要不要先去休息?讓女兒陪同賞花也是一樣。”
穆老莊主道:“無妨,睡過一夜,今日神清氣爽。”
四人沿廊道緩步向東,東南角往兩邊各延伸出七間“藍”字號房,加上自身,總共十五間,從這邊望去,已能得見“倒履軒”東側的“黃金屋”。
卓凌寒心道:“穆莊固然可想家財萬貫,但從莊中布置考究來看,絕不至于將黃金放得如此顯眼,是了,冰兒說過,書中自有黃金屋,這是書房。”
夏語冰道:“‘素靈閣’、‘倒履軒’、‘黃金屋’,每間屋子賦名皆有來處,教人好生佩服。”
這句話倒是出自真心。
穆雪眨眼笑道:“姐姐不嫌‘黃金屋’三字不登大雅之堂么?”
夏語冰回以一笑,道:“以穆莊之雅,怎可能給賬房取這個名字?自是書屋。”
穆老莊主道:“就你肚里這些墨水,也好意思考較夏姑娘。”
語氣中并無責怪。
穆雪嗔道:“爹爹,這些教訓女兒的話,留到晚些單獨說不好么?”
說話間廊前出現一條青石走道,穆老莊主道:“夏姑娘請看。”
他早已看出卓凌寒不懂賞鑒,真正有學識的只夏語冰一人,不知不覺間,穆老莊主與夏語冰走在當先,卓凌寒與穆雪尋步于后,四人均未覺得有何不妥。
夏語冰順手指方向看去,六枚微微光澤的葉內,開出八九片橢圓花瓣,淺黃綠底帶有紫斑,穆老莊主道:“這株建蘭培養起來甚是費心,原本是該生于三五百丈高處疏林之下,灌叢之中,又或是山谷之旁。”
夏語冰嘆道:“雖不如蕙蘭繁盛,但香氣濃郁,又是一番景象。”
穆老莊主道:“不錯,除此之外,建蘭花期可跨夏秋二季,稍加呵護,可得半載陪伴,豈非十分值得?”
夏語冰心道:“不知這穆老鬼是否話中有話。”
也不應答,只低頭細細品端。
四人吸得幾口清香,穆老莊主道:“請。”
向北穿行幾步,來到“黃金屋”邊,指向地上一個小草叢,道:“這個,夏姑娘認得出罷?”
夏語冰見足下這株葉形短小,下部對折,邊緣無齒,點頭道:“春蘭一般于冬末春初盛開,比之蕙蘭還要早大約兩個月,更是看不到啦。”
瞥眼瞧見旁邊一株深粉花束,開得甚為嬌艷,嘆道:“好美,一片片花瓣便如蝴蝶漫天飛舞。”
穆老莊主喜道:
“夏姑娘所言極是,老夫年輕時,曾游歷羯荼、象牙修等地,無意間于一塊巖石上看見這種蘭花,老夫生性喜蘭,這種蘭花在故國從未得見,為此特意在當地逗留三十日,摸清其生活習性,萬般小心帶回這里,栽種這許多年,終于得以存活下來,正因其綻放時的形態,冠名為‘蝴蝶蘭’。”
夏語冰道:“穆莊主用心良苦,晚輩佩服。”
四人沿小路行至“黃金屋”后,見中心三間房舍后方各有一張石桌,每張石桌皆放有茶具,東南西北又各一張石凳。
夏語冰見腳邊又有蘭草,端詳片刻,道:“這三株,可是金釵石斛?”
穆老莊主道:“夏姑娘好眼力,不過又不盡然。”
夏語冰道:“哦?請穆莊主指教。”
穆老莊主道:“這株春石斛,老夫正是以金釵石斛為基,花費無數心血得以變種,夏姑娘腳下這三株春石斛,入春之際會有紅白黃三色相得益彰。”
夏語冰道:“我曾聽說,金釵石斛可為中醫藥引,向來得醫者喜好,不知……”
穆老莊主道:“夏姑娘果然一語中的,老夫原是喟嘆金釵石斛實用有余,端麗不足,這才煞費苦心,終于讓老夫找到變種法門,這三株春石斛固然留存它們原有藥性,說到這個‘雅’字,那是更勝一籌了。”
哈哈笑出兩聲,又道:“老夫好些年未能遇見夏姑娘這等知音,先前一時激動失態,打斷言語,還請夏姑娘見諒。”
夏語冰道:“穆莊主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