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奔波不止,只圖三餐溫飽,傳世和尚漸漸為人遺忘,直到臘月二十八日,泉州一商賈登門詢問,劉緯才想起還有這么一號人。
林憲杰管事一職名副其實,直言早已為傳世和尚送去兩套冬衣,并盛情邀請其入城過節(jié),對方以未曾參悟為由嚴拒。
劉緯恨那泉州商賈給自己招來一個大麻煩,強行收其公驗,送去石墨村陪傳世和尚過正旦。
咸平四年的團年夜,還是有點冷清,劉緯、劉嬌大孝未除,有歡慶氣氛,卻無歡慶心情,守歲至天明,城門一開便回石磨村祭祖。
宋太初一行,這日正午趕到夷陵,峽州知州回鄉(xiāng)過年,只有夷陵知縣一人撐場面,借遍大半個夷陵城,才讓舟車勞頓的兩百號人喜笑顏開。
按照慣例,成都返京,應該經(jīng)劍門入漢中,地方上根本沒做迎來送往的準備,又是新年期間,水陸兩路罕有行人,大小驛站已停了步遞,還在運行的馬遞也因蜀地初安而無所事事。
宋太初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抵達夷陵,沒打算再走,也不敢再走。
兩百來人怨聲載道,再走下去說不定會生事,休整半旬的決定一出,怨氣一掃而空,平亂歸來,私囊飽滿,滿城喜慶。
宋太初確實是因為劉緯才繞至夷陵,哪怕因此多出五日路程。
劉緯傍晚方歸,在縣衙寒暄片刻,迎宋太初入住劉宅。
知縣恍然大悟,一邊腹誹宋太初因私廢公,一邊召來衙役守在劉宅周圍。
素娘攜劉慈、劉嬌見禮告退,劉緯隨即攙扶宋太初至書房長談。
師徒獨對,清茶素點,碳火大明,溫暖如春。
宋太初翻了翻幾箱滿滿當當?shù)募埜澹l頻點頭:“你這孩子,懂事的讓人心痛,欲速則不達,需戒急用忍,日子還長。”
劉緯扶宋太初坐下,輕捶其肩背:“老師教訓的是,一路辛苦,無人前站,幕屬失職。”
宋太初笑道:“正值枯水期,又是正旦,纖夫都找不齊,他們還要時不時的下船幫襯,能這么快趕到夷陵,已出乎老夫意料。”
劉緯鍥而不舍道:“老師待下過寬,并非好事,特別是這次進京。”
宋太初眉頭微微一皺,問:“丁謂之說的?”
劉緯自案桌抽出一沓信:“丁公怎會同學生說這些?是學生自己猜的。”
宋太初把信推了回去,眉間又現(xiàn)一尺寬,和顏悅色道:“信,封于私,乃君子之器。你的心意,老夫明白。”
“老師誤會了。”劉緯又把信抽了回來,“上面是丁公來信,下面是學生回信,落筆似乎遇上桎梏,想請老師指點迷經(jīng)。”
“近代以來,習字以永為本,講究側(cè)、勒、努、趯、策、掠、啄、磔,有棱有角。可這些跟你的字體格格不入,你一味追求方正,似乎要擦盡這些棱角才甘心,咦?”宋太初看到劉緯在給丁謂的去信中暗示楊懷忠驕橫,四路轉(zhuǎn)運使應同仇敵愾,盡可能的延長宋太初任期,增其依資序遷基數(shù),確保下一任必是升轉(zhuǎn)。
“老師勿怪,學生所言,在情在理,想必四位轉(zhuǎn)運使感同身受,一言一行,俱是為巴蜀百姓著想。”劉緯欲蓋彌彰。
“你啊你,小小年紀不該動這么多心思。”宋太初沒了討論書法的心情,轉(zhuǎn)續(xù)前問,“因為什么覺得老夫待下過寬?”
“老師同楊鈐轄發(fā)生爭執(zhí)以后,學生把老師歷年奏疏底稿又翻看一遍,發(fā)現(xiàn)一件很蹊蹺的事,老師所擬方針大多切實可行,付諸于實踐,往往差強人意,很明顯,這是執(zhí)行層面出了問題。”劉緯微微一頓又道,“就拿這次蜀地爭端來說,老師身為主官,與楊鈐轄發(fā)生爭執(zhí),無論誰對誰錯,都是老師理虧,御下無方這頂帽子萬萬不能戴。可事情偏偏越鬧越大,坊間議論紛紛。學生在想,以老師的身份,絕不可能親自出面同武夫爭長短,問題只能在幕屬身上。”
“過于片面。”宋太初似乎在安慰自己,“只是心證。”
“待下過寬并非好事,老師還記得淳化二年舊事?”劉緯小心翼翼的注視著宋太初臉色。
“記得,若不是老夫御下無方,盧之翰怎敢違旨輸糧靈州?連累無數(shù)軍民慘死!老夫會把這件事帶進棺材里。”宋太初動情道,“有愧先帝,死不足惜!”
劉緯為了自己將來,不愿宋太初稀里糊涂的過下去,火上澆油:“老師這些年默默耕耘,已無愧于先帝。但學生覺得,老師既然能嚴于利己,也當待下以嚴,寬厚應留給百姓。譬如這次下夷陵,幕屬竟然未能安排好前站,難道不是尸位素餐?老師拖著病體千里奔波,固然是為報君恩,為子孫謀蔭庇,最先、最直接受益的卻是幕屬,他們勞心勞力是應該的。”
宋太初沉吟許久,看著眼前半大少年感慨萬千:“你覺得如何處置?”
劉緯唾面自干:“學生現(xiàn)在只有分析能力,并無決斷能力,請老師明斷。”
“老夫一直想著好聚好散,沒能給他們謀一份功名,至少要衣食無憂吧?”宋太初使勁揉了揉臉頰,話鋒猛然一轉(zhuǎn),“差點忘了正事,三字經(jīng)呢?”
劉緯自書架取下一本線裝書,深揖高舉:“請老師斧正!”
宋太初起身鄭重接過。
封面繪有“三字經(jīng)”,工工整整,不偏不倚。
宋太初瞬間洞悉劉緯用心:“想讓老夫獻于陛下?”
劉緯再次深揖:“學生放肆,欲請此體為宋體,彰顯我大宋君臣方正,求老師成全。”
宋太初和趙宋的宋字有區(qū)別?
沒有!
縱然宋太初久經(jīng)宦海沉浮,此刻也免不了淚目:“好孩子,老夫沒做過什么,擔不起。”
劉緯厚著臉皮道:“老師是一盞午夜明燈,給了學生上進希望。”
宋太初沒有理會劉緯的恭維,緩緩輕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勤有功,戲無益。戒之哉,宜勉力。”
宋太初合書長嘆:“納百家,成一書,可為孩童啟蒙不二之選。”
劉緯好不容易才忍住得意,“未能盡善盡美,請老師斧正。”
宋太初拉著劉緯坐在碳火邊,一臉慈祥道:“為師不具改經(jīng)之能,留給陛下裁斷。你啊你……在千里之外操碎了心,是怕老夫坐不穩(wěn)御史中丞的位置?”
劉緯笑道:“是學生想借老師的東風走捷徑。”
宋太初微笑搖頭,語氣愈加親近:“比你那兩個不成器的叔叔強多了,實話實說,老夫真沒把握在御史臺久坐,估摸還是半年。”
半年?劉緯心中喜悅一下子煙消云散,直言不諱:“老師別嚇唬學生,怎么著也得等到學生進京之后,顯擺顯擺衙內(nèi)威風,再另謀高就吧?”
宋太初失笑:“御史臺品秩雖然不高,卻與兩府六部分庭抗禮,不論愿意與否,很少能有做滿一任的。”
劉緯關切道:“半年不見,老師又蒼老許多,在外奔走,真的不合適。”
“即便是陛下有心,為師也不愿在御史臺久待。”宋太初自袖內(nèi)取出一本日志和一支鵝毛筆,惆悵滿懷,“近來頻繁忘事,若不是這支鵝毛筆,怕是要讓人看了笑話,君恩未報,老邁至此,又能如何?”
劉緯蔫蔫道:“兩位相公故意放縱楊鈐轄,變相促使老師入主御史臺,恐怕沒安什么好心。”
宋太初點點頭:“老夫連一介武夫都無法鉗制,拿什么去鉗制那些舌尖嘴利的同僚?老夫沒有選擇余地,老夫敢斬楊懷忠,還有把握全身而退,可蜀地因此再亂怎么辦?往昔有負于先帝,如今還要有愧于陛下?”
劉緯奇道:“原來老師什么都明白。”
宋太初頗感無奈:“老夫比李沆早兩年登科,有什么是不明白的?明白是明白,有心無力,不如裝糊涂,留點善緣給你和你那兩個不成器的叔叔。”
劉緯精神一振:“老師這樣想,可就大錯特錯。”
宋太初意味深長的笑了笑:“說說吧,老夫今日好好看看,你這心竅到底長什么樣。”
劉緯毫無保留,“若是入主御史臺,還想著留點善緣,兩位叔叔怕是永無出頭之日。”
宋太初不為所動:“不作為可以結(jié)善緣,有所為同樣可以結(jié)善緣,關鍵要看分寸和力度。”
劉緯輕輕嘆道:“立場站錯,分寸、力度毫無用處,做與不做、對與不對,都是錯。
在學生看來,文武百官是人臣,御史中丞只能是孤臣。
這次制舉賄考案,趙中丞有錯?王學士真的干凈?
愛恨從來分明,又或者兩人背后均有不可告人的隱情?
學生遠在千里之外,也知道這是一筆糊涂賬。
趙中丞確實有錯,先錯在與帝心相左,再錯在與政事堂不謀而合,這不是御史中丞該有的操守。
王學士品行不端,卻善于揣摩上意,還趕上陛下罷相心思。”
“罷相?”宋太初大吃一驚,渾濁的雙眼泛起一絲精光,“誰?張齊賢即將出外,呂蒙正剛剛拜相,李沆?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