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六年,冬十二月。
皇太后李氏久病不愈。
趙恒遂以德音祈福,死罪降一等,流以下釋之,除諸路咸平元年以來所欠賦稅,并親閱逋負名籍,共釋系囚四千六百余人,蠲物八萬三千。
是夜,雷暴震。
司天監占得:國家布德,未及黎庶。
趙恒遂以河北、關西戍兵未息、民甚勞苦和三司、轉運使賦斂益繁,為雷警之緣由,詔取民弊,大者減省,小者蠲免。
于是肆赦,改元景德。
正旦大朝當日,回京侍疾的李繼隆攜妻女、子侄再赴萬安宮探望,一絲不詳在深宮徘徊不去,翰林醫官院、太醫局束手無策。
有感于此,趙恒再詔重賞求天下名醫,并在當夜御內東門幄殿,親自過問尚藥院、御藥局奉藥一事。
兩司幾無過錯,但觀其行事方式卻又只是以不罪為宗旨,而不是藥到病除。
趙恒遂問:“劉緯所獻藥引,可見成效?”
勾管御藥局的內侍立刻精神百倍:“回陛下,經半年驗證,那藥引不僅對癥大多數風寒,于體虛、內外瘡、潰瘍等癥也是立竿見影,且無需購置藥材,僅需器皿培育即可,似乎還能用于鎮靜外傷……”
趙恒就是一喜:“能否奉為太后用藥?”
御藥局內侍又是一頭冷汗:“回陛下,藥引不太穩定,用藥多少……無法衡量。培育藥引的方式完全一致,藥效卻又不同,也可能是因人而異。少數人會出現眼花、頭暈、嘔吐、腹瀉、惡心、丘疹等癥狀,除此之外,并無大礙,但也不排除會像劉緯那樣人事不省……”
趙恒扭頭看著尚藥院一干人等道:“你們說說。”
尚藥院主事道:“回陛下,此藥神效,且得來簡單,難在藥引的培育。尚藥院這半年,新的藥引二十余種,均不及劉緯所獻藥引有效。臣以為,應擇各個年齡段童子試藥,以備宮中參考。”
“不可!”趙恒斥道,“誰家無子女,如此行事,尚藥院豈不是禁中魔窟?”
尚藥院主事連忙告罪:“奴婢該死……”
趙恒斂去怒氣:“藥童回宮,劉緯沒有交代什么?”
尚藥院主事又道:“劉緯特地交待藥童,服用此藥前后必須禁酒,現階段藥引差強人意,肯定還能培育出藥效更好的,之后再通過大范圍試用確定藥量,最少需要三千病例,可尚藥院和御藥局這半年僅錄得用藥病人五百。”
御藥院內侍拾遺補闕:“啟稟陛下,藥引培育同酒曲制作幾乎如出一轍,若是法酒庫、都曲院協助培育,定能事半功倍。”
趙恒不置可否:“沒再去問問?”
御藥院內侍叫屈:“回陛下,奴婢跑了不下十次,但劉緯一直未歸,聽說已在洛陽置宅,準備長住。”
……
正月初六,拜相半年、被宮中胥吏雜役戲稱為“點頭相公”的宋太初上疏言事,請在中書吏、戶、禮、兵、刑、工房之外,另設都管房。
凡無例無律可循、無故事可依、諸房推諉不協之人事,限都管房一日之內納入,小事三日之內具陳,大事五日之內具陳,以全國是。
趙恒意動,召宋太初詳詢,最后問了句:“劉卿痊愈否?學業可曾耽誤?”
宋太初隨即去信。
因馬翰所作所為,劉緯早已膽寒,遂以凌訊為由拖延。
趙恒、宋太初很快就分身乏術,再也沒心思計較兒女情長。
仿佛是改元引來天變。
正月初九,定州告急:虜主其母領二十萬余騎抵涿州,聲言修平塞軍及容城。
正月十一日深夜,京師地震。
適逢契丹壓境,皇太后病重,坊間流言四起,以為上位者無德、遂遭天譴。
有百官吹風點火,請以親王之子入宮中奉養。
郭皇后聞訊,又一次病倒。
趙恒怒火中燒,遂施重典:凡司天監、翰林天文院職官學士諸色人等,不得出入臣庶家占課休咎、傳寫文書,違者不赦。
又詔:凡民間天象器物、讖候禁書,并令首納,所在焚毀,匿而不言者論以死,募告者賞錢十萬,星算伎術人并送闕下。
正月十八日深夜,京師再震。
正月二十日深夜,京師又震,屋宇皆動,無不駭然。
十日三震,權要子弟紛紛以各種借口出京,石保吉之子石孝孫遂往洛陽吊唁。
李沆伏地請辭,求知外郡。
趙恒不許,溫言勉之。
好消息等在正月底,吐蕃六谷部首領潘啰支遣使告慶州:于咸平六年十一月,重創黨項諸部,其主李繼遷奔還未得,死在靈武城外。
二月中,潘啰支遣其甥廝汣獻捷,陜西沿邊局勢就此穩定。
趙恒立以詔書曉諭西面緣邊部署、鈐轄等,言宜承賊遷既死、速圖攻取之策。
又以兵部侍郎、知永興軍府向敏中為鄜延路緣邊安撫使,磨拳擦掌,枕戈待旦。
親征契丹之心,已是牢不可破。
……
劉緯已在洛陽蹉跎大半年,名勝古跡走馬觀花的看過一遍,便閉門讀寫。
起初,不斷有人學張齊賢那樣慕名相召,但他總是一身素服登門,不近聲色、不食酒肉、不作詩詞。
慢慢的,都像張齊賢那樣后知后覺,這是在服喪。
絕不是石保興那種異鄉袒免之禮,而是視周王趙祐為君之儲貳的君臣之禮。
久而久之,再無人自討沒趣,卻也不忘成就劉緯另一盛名:孝。
或許是洛陽政治氛圍較為閑散、歷史氛圍較為濃厚、學術氛圍較為寬容,可供無數失意人縱情聲色、專注山水、潛心學術。
以人乳為食這個被東京父老視為怪癖的污點,卻被西京父老奉為坊間美談。
劉緯并不想沽名釣譽,而是在以范仲淹、王安石的遭遇為戒。
范仲淹、王安石的變法為什么會失敗?為什么會被攻擊的體無完膚?
還是自身有站不住腳的地方,有太多為人詬病之處。
蔡京在這一點上就圓滑多了,雖然無數人指其為奸臣,又有誰指其不臣?無懈可擊到逼得人拿“蔡”字說事。
劉緯也做不到完美無缺,但可以站在歷史高度,從另一方面給予對方降維打擊。
有一種不是道理的道理可以不問對錯,那就是至誠至孝的儒家教義。
若孔子再世,能不能不教而誅?是不是人人可為少正卯?
劉緯想把孝做到極致,即便將來改變歷史的努力失敗,也要是蔡京那樣的長壽存在,但蔡京的八十一難沒能走完,再加個張蒼也就差不多了。
張蒼,漢之丞相,老,口中無齒,食乳,女子為乳母,妻妾以百數,嘗孕者不復幸,年百有余歲而卒。
以人乳為食實是最佳切入點,不僅可以保持營養輸入,還是一道另類護身符,而不是范仲淹、王安石那種倒霉君子般的存在。
但人生規劃始終不及人生變化。
石孝孫因趨吉避兇之故,前往洛陽祭祖,他身份尊貴,胡氏沒什么可拿得出手的東西,遂請劉緯作陪。
劉緯其實不受石保吉、石孝孫父子待見,畢竟疏不間親,他們在心理上同情王世隆的遭遇。
不待見是不待見,但石孝孫始終有點怕怕的感覺。長相不如是一方面,死而復生也是一方面,主要還是劉緯先欺負太祖血脈、后欺負太宗血脈,完全不當自己是外人。而且宮中劉才人年初晉美人,聽說是郭皇后主動提及,就因為劉緯、劉才人酷似母子……
石孝孫遂以京師變故掩飾心怯,煞有其事的指摘起百官上疏請養親王子于宮中。
氣氛還算融洽,因為石慶孫回了京師。
隨著石保興故去,毛利四成的煤炭生意被很多人惦記,曾經有過爭執的駙馬都尉柴宗慶卷土重來,他是柴禹錫之孫,尚的又是趙光義之女魯國長公主,石保吉忌憚不已,所以拉石慶孫在前面頂雷,方便轉圜……
石孝孫的頭頭是道,令劉緯再三側目,不是在理,而是可窺出其父其母立場。
石孝孫自得之余,愈加夸夸其談:“……皇后娘娘病情剛有起色,便聽說膝下可能會多出一養子,立刻不起,官家大怒,那些個幸進之人也就靜若寒蟬,但又有傳言說根本不需要養親王子于宮中,曹國公年方十九,尚未成丁,又未行出閣……哎呀……”
石康孫跺了石孝孫一腳,也沒藏著掖著:“別胡說八道,緯叔受官家隆恩,小心他嚼舌根。”
“緯叔不是這樣的人,緯叔喜歡光明正大的上疏。”石貽孫笑道,“緯叔經常說,凡事應該站在受益人的角度看對錯,而不是站在受害人的角度論好壞,這樣一算,會不會就是曹國公在后面慫恿,一直上蹦下跳的……”
“我沒說過!”劉緯斷然否認,“也沒聽見你們說什么,老大不小了,還不讓人省心!”
石貽孫連忙賣乖:“那是侄兒沒把緯叔當外人。”
“陛下龍精虎猛,娘娘母儀天下,又是擅孕之身,怎會無所出?有些話可以想,出口則顯淺薄。”劉緯不忍石康孫兩兄弟漸漸默默無聞,示之于淳淳教誨,“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
石孝孫賣弄半天,落了個臉紅耳赤,欲借更衣躲尷尬,卻一頭撞上日行五百里的赦降馬遞。
“皇太后崩于萬安宮。”
“靈駕發引日,百官赴臨。”
“凡京朝官無職事者、無故外出者、無故不至者、遲至者,令御史臺糾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