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祥符元年,正月十五日。
舉世之巔榜揭曉。
“廣寒宮”座無虛席。
往日極盡奢靡的戲棚已裝扮成城池狀,伏尸遍地,血流成河,一群傷痕累累的宋軍將士相提相攜、扶旗而歌:狼煙起,江山北望,龍旗卷,馬長嘶,劍氣如霜……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鄉……我愿守土復開疆,堂堂中國要讓四方。
三場別出心裁的歌舞劇意外登場,一曰《瀛州》,一曰《天雄軍》,一曰《澶州》。
全程男高音合唱,棄絲竹,改以軍中樂器鐘、鼓、鉦、鈴、鐃等伴奏,盡皆鏗鏘之聲。
時任知瀛州李延渥、知天雄軍王欽若、駕前排陣使李繼隆之名在兩千觀眾心中來回激蕩。
前來壓制京師巨賈的李繼和更是泣不成聲。
曲終人散,馮婉娘面對里三層、外三層的圍堵,《歌舞聲樂從業者協會》已經成為京師歡場最不容忽視的一股新興勢力。
此時,嘉善坊劉緯宅燈火通明。
都進奏院兩監院、四主事進奏官聯袂登門,只為勸劉緯懸崖勒馬,暫時擱置《皇宋晨報》特刊《鳴冤指南》的發行。
事出有因。
隨著天書下降一事持續發酵。
趙恒與民同樂的心思一發不可收拾,選在上元節這日輦巡京師。
民眾多是山呼萬歲,大煞風景的也有數十人,不為訴事,便為希恩,殿前司、開封府欲以違制論罪,明正典刑。
趙恒則以“民不曉科禁”為由憫之,并有詔:自今邀車駕、越訴者,有司告諭而寬其絲。
也就是說,以批評教育為主,不罰、不刑、不囚、不流,令后世汗顏……
劉緯見縫插針,為晨報鼓搗出第一份特刊《鳴冤指南》,道盡越訴各種關鍵。
例如:除官典犯贓、襖訛劫殺、灼然抑屈之外,州縣不治者方許詣登聞鼓院,如若不受,則詣檢院,又不受,即判狀付之,許邀車駕,如不給判狀,聽詣御史臺自陳。
并羅列出州縣官、京朝官視而不見或是官官相護的罪名及多種可能,雖然也在指南中再三強調不得邀天子車駕越訴,卻又指出另一條捷徑,攔宰相、參政馬也不妥……
哪是什么鳴冤指南,明明是告官指南。
都進奏院兩監官惟恐成為百官公敵,先向頂頭上司王欽若陳情,可王欽若提前觀賞過那出名為《天雄軍》的歌舞劇,不僅拜相野望瘋長,感恩之心也不少,一推了之……
都進奏院兩監官不得不打破與劉緯之間互不干涉的默契,硬著頭皮登門拜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我等人言輕微,名為進奏,實則專事采集,處處看人臉色行事,年年祠神宴聚都得鬻故紙換錢公使……”
“哥哥!”一道嬌俏可人的小身影闖進前廳,淚眼婆娑道,“娘請哥哥過去一趟。”
劉緯問:“搖光?快跟幾位官人見禮,朝宗又惹叔母生氣了?”
“幾位官人萬福。”戴搖光抱著劉緯胳膊搖頭,“大伯剛到,說祖父、祖母沒了……”
“六位稍等,我得過去看看。”劉緯連忙出奔,留下滿子路待客。
一聽有喪事,都進奏院來人便匆匆告辭,出了門才又互同有無。
“哪家小娘子?”
“應該是延州通判戴國貞那對孿生女。”
“以前知夷陵。”
“嘉善坊一進宅最少一百五十萬錢,撈了不少。”
“別胡說,是劉緯出面置宅。”
“有情有義啊,應該也會可憐同僚吧。”
……
戴宅有道小門通劉宅西院,方便戴朝宗、戴搖光、戴璀璨進出學堂,如今已是哭聲一片。
戴朝宗、戴朝先兩兄弟正同一個滿鬢斑白的中年男人站在東廊抹淚,腳下還有十幾口箱子。
劉緯搶先見禮:“伯父一路辛苦。”
戴朝宗哽咽道:“這就是緯哥兒。”
戴國堅急促不安的抱拳:“承蒙官人照料這一家老小,小人……”
劉緯側身避開:“伯父言重,一家人不說二話,侄兒先去看看叔母。”
戴朝宗淚目:“娘在臥房。”
戴王氏終于病倒了。
當初戴國貞死訊傳回袁州,生母便一病不起,其父也受不了家道中落的打擊,一前一后離世。
戴國堅本想寫信告知戴王氏,卻為其母商氏所阻,真要把三場喪事完完整整辦下來,戴家也就徹底躺平了,而且戴王氏這些婦孺不一定能熬過千里奔波。商氏讓戴國堅把能賣的產業都賣了,僅留下四十畝水田糊口,攜全部財貨進京,爭取再供一個進士出來。
戴王氏泣不成聲:“大娘、大兄指望朝宗光耀門楣,可他,可他擔不起這份期望……這才幾日,就又原形畢露……”
劉緯費盡唇舌才穩住戴王氏,又請戴國堅在北院住下,想要勉勵戴朝宗幾句,卻又不知從何說起,能說的早說了……
戴朝宗突然開口:“我去城外圍樓讀書。”
劉緯皺眉:“圍樓?估計得建到今年中秋。只要肯用心,在哪讀不是讀?”
戴朝宗魂不守舍道:“不一樣,爹不在了,但你還在,沒什么兩樣,我……我狠不下心死讀書,可大奶奶、大伯她們……哎……我要是個女兒家就好了,直接嫁給你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從現在開始,我要當你也不在了……”
劉緯眼皮子亂跳:“那你去死,趕緊的。”
鄭榕尋了過來:“郎君?”
戴朝宗惆悵遠去,似乎真長大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劉緯邊走邊道:“外面風大,去書房說。”
鄭榕兩手攥成青紫:“就……就在這說,我想回夷陵。”
劉緯頭也不回的道:“進來!”
鄭榕一手捂嘴,一手關門,沒敢哭出聲。
“念念長大了,得兩個人看著,你也搬進來。”劉緯快刀斬亂麻。
“我、我不敢,我想回夷陵。”鄭榕一個勁兒的搖頭。
“我不是在問你意見。”劉緯道。
“郎君為什么不早說?”鄭榕淚流滿面。
“下一次呢?”劉緯惆悵不已,他若想在趙恒身邊多呆一段時間,“無人可用”最為關鍵,人心浮動在所難免,最少也要堅持到張齊賢回朝。
……
次日,《鳴冤指南》的發布讓《東京晨報》揚眉吐氣,權威性獲京師父老初步認同。
黃昏,王旦、趙安仁出禁中、歸私第途中,道逢民眾攔馬越訴,一遣親隨送開封府,一遣親隨送御史臺,雖然訴求最終走向不明,至少有了一種可能。
百官啼笑皆非,一邊幸災樂禍,一邊擔心殃及池魚。
但王旦隨即上疏,請以“邀車駕、越訴者、僅告諭而寬其絲”為常例,并加印《鳴冤指南》一百萬份,發往路、州、軍、縣,榜在衙前公示,納入磨勘之列。
此舉如同鼓勵越訴,本發生在北宋后期、南宋。
其實,有宋一代,歷代君主一直鼓勵“民告官”,以防陳橋兵變重演。屬趙光義做的最露骨,淳化初,京民牟暉擊登聞鼓,訴家奴失母豚一,詔賜千錢償其值,以此敲打謀立趙元僖為太子的趙普:“似此細事悉訴于朕,亦為聽決,大可笑也。然推此心以臨天下,可以無冤民矣。”
這方面的帝王心思,趙恒也有,遂贊:“卿乃真宰相氣量!”
劉緯不得不承認,王旦的眼界比一般人要寬,包括寇準在內。
《皇宋晨報》就此步入正軌,借調報館的進奏官摩拳擦掌,別出心裁的在“皇宋晨報”四個大字下面加了一行說明:距離《大宋建隆重詳定刑統》條例成書尚需五百日。
完美詮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迫切性。
每日一份晨報,看上一年半,便能有一份《大宋建隆重詳定刑統》防身,何樂而不為?
劉緯不僅愿意成全,還以十萬錢作為獎勵。
錢何處來?
晨報在全國范圍內發行,中縫價值不菲,美其名曰“營銷”位,以“廣而告之”為噱頭,愿意花錢還得由牙行驗資、作保。
京師巨賈又恨又愛,自古以來,只有口碑,哪來的營銷?但口碑經年累月,營銷立竿見影。他們一邊喊“斯文掃地”,一邊爽快掏錢。
萬德隆、張承志仕途生涯從來沒這么愜意過,時不時的為答應誰、婉拒誰而苦惱,一日四宴甚至是五宴……
當一切步入正軌,劉緯的麻煩剛剛開始。
張崇貴正月底還朝,陛見當日,迫不及待的把矛頭對準張齊賢,并指責秦翰、曹瑋等邊將有意釁邊滋事、以作邀功之資。
崇政殿后殿決事注重時效,大部分參與者均為諸司使等內侍、武官,并不用手執笏板,也就不禁左顧右盼,晁迥這老不修的立刻把目光轉向劉緯,隨侍學士、諸司使紛紛效仿,包括以志同道合自居的錢易。
劉緯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由跪坐位趨至廷中揖立:“張都知憑空臆測,有失偏頗,臣請對。”
張崇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蒙趙恒賜座,此時不起身、不抱拳,僅是微微抬頭,半瞇著眼問:“不知這位……”
劉緯字字驚人:“陛下身為九五至尊,尚且寬容邀車駕、越訴者,張都知一言堂坐的穩如泰山?容不下馬前卒犯顏直諫?”
張崇貴坐不住了,起身作揖:“請講。”
劉緯得理不饒人:“君子寬而不僈,廉而不劌,辨而不爭,察而不激,直立而不勝,堅強而不暴。柔從而不流,恭敬謹慎而容,夫是謂至文。”
張崇貴不屑一笑:“老夫乃陛下家奴,從來不以君子自居。”
劉緯針鋒相對:“以仆自居,就能避過主辱臣死之責?”
趙恒以下,人人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