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書有云:圣人不卷道而背時,智士不遺身而匿跡,生必耀華名于玉牒,沒則勒洪伐于金冊。
契丹建國初期,并無“玉牒”之制,直到天圣五年(契丹太平七年、1027年),承平日久的耶律隆緒開始在文章上用功,這才畫譜牒以別嫡庶。
……
劉緯漫不經心的問:“不知上將軍、兩位國舅有沒有為先祖修玉牒的打算?”
周文質捏著兩手汗高度戒備,據說耶律諧里腰間那柄橫刀削鐵如泥……
耶律諧里緊握刀柄,哆哆嗦嗦道:“你……你……”
劉緯慌而不亂:“上將軍想到哪去了?凡行封禪之禮,告天之文,用玉飾書簡,亦為玉牒。上將軍和兩位國舅先祖若是修得正果,大可譜于玉牒、告于泰山,不才好心相詢,竟然換來拔刀?”
“果真如此?”耶律諧里仿佛又死了一次,汗流滿面道,“某有些心慌,失禮了……”
“患難真情歷歷在目,上將軍何以動不動就拔刀?”劉緯故作傷心狀,恨不得在眼角擠出幾滴晶瑩。
“誤會、誤會……”耶律諧里陪笑。
“道不同不相為謀,不才改日再來拜訪兩位國舅?!眲⒕曓D身就走。
“劉書記留步。”耶律諧里抓著劉緯不放。
“于禮不合,上將軍自重。”劉緯怒目。
“請兩位中使暫避,容某向劉嘉瑞致歉。”耶律諧里哭喪著臉道。
“哎……遠來是客,上將軍不必如此,此事貴國皇帝陛下絕不會知曉?!眲⒕曈哌€留。
盧守勛、周文質識趣推門,同廊下一眾契丹來使見禮。
“我大契丹太后殿下今秋將行柴冊禮、還政于我大契丹皇帝陛下?!币芍C里低三下四道。
柴冊禮即契丹八部早期部落聯盟首領即位儀式,契丹建國以后,通常先登皇帝位,再行柴冊禮。
“哦……”劉緯抱拳離去。
“劉嘉瑞!”耶律諧里又一次目瞪口呆。
……
六月初三,詳定所上《封禪儀注》。
六月初五,封禪經度置制使、判兗州王欽若、趙安仁上疏:泰山前代封禪基址摧圮者修完之。
東封事宜,一一就緒。
百官趕赴兗州之際,趙恒再詔節儉:“朕自肅膺纘服,慎守詒謀,循法度以建中……當取實以革華,庶上行而下效。自今除袞冕、儀仗、法服及宴會所設一依舊例外,其宴會陳設雖許依舊,自今制造亦不得文繡。其余外朝宮禁應乘輿、服御、供帳并皇親臣僚之家進奉之物,并不得用銷金、金線、文繡……有不如詔者,令皇城使劉承珪、龍圖閣待制戚綸變制以聞……”
六月初六。
孫奭使契丹境、告以封禪事歸來,并帶回契丹答復。
“中國自行大禮,何煩告諭?其禮物慮違誓文,不敢輒受?!?p> 于是,六軍拔營。
耶律諧里借館伴使晁迥設宴之際,再與劉緯獨處,拋出所謂的誠意“二十五萬貫”,等于一年歲賜。
劉緯一嘆三搖頭:“我三司計度封禪所費,應在一千二百萬貫左右,上將軍既無誠意,你我就此作罷,萬萬不能傷了兩國和氣。”
耶律諧里解下佩刀扔在墻角,唾面自干道:“請劉書記直言,某絕不會再失態?!?p> 劉緯撿起佩刀,笑瞇瞇的塞了回去,斬釘截鐵道:“三百萬貫!”
耶律諧里強忍拔刀沖動,好一會兒才冷嘲熱諷:“是我大契丹皇帝陛下封禪?南朝皇帝陛下登一次泰山……便想省下十二年歲賜?”
劉緯搖頭道:“四百年一次,上將軍認為不值?不才無話可說,那就等四百年后。”
耶律諧里咬牙:“四十萬貫,請南朝以我大契丹皇帝陛下龍顏、塑彌勒法相,不然……某沒法覆命?!?p> 劉緯再嘆:“上將軍一點誠意都不帶,還敢獅子大開口?玉牒制作工藝繁瑣,錯過今日,可能就無法埋入封土,后悔也來不及了?!?p> 耶律諧里垂死掙扎:“虛名而已,不要也罷?!?p> 劉緯毫不猶豫的作別:“上將軍真知灼見,必為青史銘記,金秋北歸,不才定赴京畿相送?!?p> 耶律諧里頹然搖頭:“北地貧瘠,民生不易,最多六十萬貫,此數不在某權宜之內,我大契丹秦國公主殿下貴為南朝賢妃,理應隨駕東巡。”
劉緯苦口婆心:“上將軍關心則亂,貴國秦國公主殿下九月大婚,本就在東巡之列,而且三百萬貫無須以歲賜相抵,可以牛羊等牲畜計,十年或是二十年經榷場給清即可?!?p> “劉嘉瑞所言在理。”耶律諧里細細一想,一手擲鞘破窗驚動屋外使臣,一手拔刀刎頸劃出一絲血線,無比凄涼的笑道,“某這顆人頭落地,六十萬貫可以省了吧?”
契丹來使、宋館伴官紛紛奪門而入。
劉緯又氣又驚,齒顫身抖。
“上將軍冷靜!”晁迥跌跌撞撞跑來,差點被耶律諧里頸間橫刀、血跡嚇暈過去,死個副使,他這翰林學士也就做到頭了。
“某失禮在先,惟以死謝罪,望學士擔待一二。”耶律諧里又沖蕭知可、蕭札剌點點頭,“請二位攜我尸骸北歸,勿因無用之身……”
“八十!”劉緯朝蕭知可、蕭札剌拱了拱手,逃也似的離去。
“智不如人,拙于言辭,請劉嘉瑞海涵。”耶律諧里棄刀深揖。
……
晁迥隨即入宮請辭館伴使一職,并劾劉緯膽大妄為、有意逼死契丹送親副使耶律諧里、令兩國再度生靈涂炭……
趙恒也想劉緯受些挫折,但絕不能影響兩國邦交,遂召劉緯訓誡:“不可小覷天下人。”
劉緯只能灰頭土臉的認錯,卻在當夜發憤圖強,廢棄次日晨報、日報排版重新編輯。
六月七日,凌晨。
向來風雨無阻的《皇宋晨報》和《皇宋日報》未能如期抵達待漏院,習慣了朝前一覽昨日國家大事的文武百官這才發現,兩錢即能免去仆人四處打探消息,還不怕犯忌諱,一日不見,一日不安。
好在朝會中的天下太平、四海無虞、八方黎庶樂業安居,山呼萬歲即可換來國泰民安。
但在朝散時,《皇宋晨報》、《皇宋日報》雙雙來襲,安靜祥和,蕩然無存。
“北地貴人捐八十萬貫以資歷代明君賢臣玉牒修復……”
“皇宋治下,萬象更新,惟諸姓受戮于五代亂世,不知淵緣、不知主支、不知貴賤、不知漢夷,湮及諸夏九州,愧為禮儀之邦……”
前者要為已成中國神祇的歷代明君賢臣重修玉牒,后者要為百家姓排名、重錄族譜,而且必須趕在東巡之前完成修撰,以便埋入泰山封土。
百官奔走相告:賣玉牒了!
王旦心急火燎的趕赴崇政殿后殿請對,深揖力諫:“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也,今引以貿易、夷狄與之,實棄其命矣,其不反乎?”
趙恒腦子里回蕩的卻是另外一番言語:“陛下文治不遜前朝,但武功受制五代,封禪恐為后人詬病,如若契丹追隨行事、再納百家族譜入告天玉牒所在封土,便能無懈可擊,為萬世之基。”
趙恒遂問:“契丹玉牒不入封土,朕與卿以半壁江山告后人?”
王旦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今日之懷柔,或為他日之禍根。”
趙恒道:“唐太宗先和再征。”
王旦道:“昔日梁武帝亦曾姑息候景,并賜其中國衣冠。候景以何報之?縱兵殺掠升州,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剝,子女妻妾,悉入軍營,時人易子相食?!?p> 趙恒羞怒不語,因為候景之亂也曾有過城下之盟之爭。其時,大臣簡文請梁武帝以和:“侯景圍逼,既無勤王之師,今欲許和,更思后計”。梁武帝大怒:“和不如死”。簡文再請:“城下之盟,乃是深恥。白刃交前,流矢不顧”。梁武帝無奈妥協:“爾自圖之,勿令取笑千載”。
錢易出列請對:“候景以十三州附梁,梁武帝先予寬容,后又在其求娶王、謝女時,以《王、謝門高、非偶,可于朱、張以下訪之》相辱,不可與前唐太宗“以女和戎”之策相提并論。
候景裹挾數百叛虜,本不足以興風,但其招募寒門奴婢降者、悉免為良,從者數以千計,皆厚撫以配賊軍,遂聚眾十萬,以《今日國家池苑、王公第宅、僧尼寺塔及在位庶僚姬姜百室,仆從數千,不耕不織,錦衣玉食,不奪百姓,從何得之?》為叛立之由,屠世家高門無數。
王僧辯雖有滅候景之功,但其馭下無法,軍人肆意鹵掠,建康百姓父子兄弟相哭,自石頭至于東城,被執縛者,男女裸露,衵衣不免,緣淮號叫,翻思景焉!無道王師之酷,實甚于賊亂。
而我大宋宗親、貴戚安分守己,又無勢家高門之禍,萬民歸心,將卒用命,能戰能和,澶淵之役可比前唐太宗渭水之盟?!?p> 趙恒不忍王旦難堪:“卿有良策替之,朕亦可納。”
王旦問:“北地貴人是契丹國主?”
趙恒委婉道出:“此牒并非族譜,僅承先人之遺業,錄之藏以泰山封土下,不表不告?!?p> 王旦又問:“耶律諧里以自刎要挾,方換來八十萬貫為先人修牒,不知初始幾何?”
趙恒微微一臉紅:“初始三百萬貫,底線半之,十年給清。”
王旦再次深揖:“臣無此財技,更無此良策,契丹既已八十萬貫許之,足以證明“中國”二字之重,請陛下戒之、慎之。”
趙恒投桃報李:“卿可送族譜至官告院錄之?!?p> 王旦婉拒:“臣不敢!”
是日,詔出。
錢易提舉官告院兵部、吏部、司封、司勛四司。
劉緯遷太常寺丞,改崇政殿說書,判官告院兵部、吏部、司封、司勛四司事。
一場軒然大波,憑空而起,千年不休。